第九章 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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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本立的話雖然讓卓敬很吃驚,但是卓敬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他很快冷靜下來,回想起離京前皇帝對自己交代的話:“惟恭,此次去朝鮮,你的任務是知會朝鮮三件事情:第一,大明要在大同江以北地區重設鐵嶺衛;第二、朝鮮要停止對女真人的包庇,將猛哥帖木兒等人移交給我大明;第三,為打擊倭寇,大明要在濟州島駐軍。朝鮮必然會有意見,要找你商談,你不必拒絕,正好借談判之機觀察一下朝鮮的局勢,但你要記住,不能允諾任何事情,實在不行,讓他們到京師來談。”

    “除此之外,你要替朕巡視一下遼東,遼東不僅地理位置優越,而且還出強兵、戰馬和糧食,你要好好觀察一下遼東的情況,回朝向朕稟報。”

    想到這裏,再想起程本立剛剛說的話,卓敬的臉色沉了下來,輕輕放下筷子,食指輕輕敲著桌麵,沉聲道:“程大人,這個邏輯好像有些不對吧。按照你的說法,你們先殺了幾個劫掠百姓的女真人,結果女真人就起來造反,然後朝鮮就支持女真人與大明對抗,是女真人腦袋裏麵是漿糊,還是朝鮮人全是白癡啊?”

    “這個啊,”程本立幹笑幾聲:“是啊,事情確實是這樣的啊。”

    “程大人,本官馬上要去朝鮮,按照你剛才的說法,很可能會和朝鮮開戰,這個罪名你擔得起嗎?”

    “......”

    程本立沉默了一會兒,拱手道:“卓大人,既然你問到這裏了,下官就實話實說吧,隻是......”,說到這裏,程本立用眼睛瞟了一眼白望儒。

    看到程本立的舉動,卓敬苦笑,程本立想的太多了,在坐的三人中,搞不好皇帝最信任的反而是這個胖子呢,所以他立刻搖搖頭,道:“白大人是使團的副使,絕對可以信任。”

    “好吧,”程本立猶豫了一下,道:“其實下官並非有意隱瞞,隻是有些事情不好放到朝廷上說。”

    “為何?”

    “卓大人,坦白說吧,女真人在下官眼裏就是一群無用之輩,他們不耕作、不做工也不納稅,隻喜歡騎馬打獵,但還不喜歡參加大明的軍隊,你說這樣的人,對大明、對遼東有什麽用啊?”

    “無用?你覺得怎麽才算有用啊?”卓敬有些詫異。

    “下官以為,身為大明子民,要麽去讀書出仕、要麽參軍戍邊、要麽耕地納稅、要麽做工匠打造器皿、要麽行商促進流通,如果任一條都做不到,那麽就是無用之人。而下官作為朝廷命官,有責任將這些人變成對大明有用的人。”

    “......”卓敬愣住了,半晌才言:“原道兄,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怎麽?惟恭兄,這種想法有問題嗎?”

    “這倒不是,隻是感覺不那麽舒服,有點太那個了吧。”卓敬不知道怎麽形容才好。

    “惟恭兄,下官在雲南、在遼東都待過,和各種各樣的部落首領、土司打過無數次交道,這些人從來不納稅,也不服從朝廷詔令,出了事情卻要朝廷賑濟,否則就要造反,哪有這樣的好事情?”

    “就比如這次女真人劫掠的事情,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被抓獲了,有些人逃回了部落,我們也毫無辦法,對這些部落開戰需要朝廷下詔令的,否則很容易落得一個擅開邊釁、安撫不利的罪名,這樣一來二去,人早就跑了。”

    “如今遼東越來越富庶,女真人的劫掠也越來越頻繁,而且他們還劫掠漢人的商隊,這是尤其不能容忍的。”

    “尤其不能容忍?”卓敬有些不解。

    “嗬嗬,惟恭兄有所不知,如今遼東正在消化移民,投入巨大,而且新開墾的土地頭三年是免稅的,所以未來幾年遼東的日子會過得很艱難,就靠商稅、市舶司的收入抵充。女真人劫掠成性,商隊自然就不來了,我們收不上稅來,如何安撫百姓?所以女真人的歸化勢在必行。”

    “而且,”程本立低聲道:“惟恭兄,女真人的戰俘還可以用來修橋、築路,遼東現在最缺的就是勞力啊。”

    “啪”,卓敬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霍然站起,臉色氣的通紅,指著程本立厲聲道:“好啊,程本立,本官明白了,女真人並沒有反意,完全是被你們逼反的啊。”

    “而且就為了區區商稅,你們竟然蒙蔽朝廷,挑唆重建鐵嶺衛,即使與朝鮮發生戰爭也在所不惜?”

    “不是的,惟恭兄,”程本立連忙站了起來,擺手道:“您誤會了,下官隻是給皇上上了密折,要求歸化女真人,至於重建鐵嶺衛是皇上提出的,下官是在毅國公返回沈陽之後才知道的。”

    “皇上提出的?怎麽可能?”卓敬頹然坐下,腦袋急轉: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呢?為什麽離京之前不直接告訴我呢?

    ......

    沈陽。

    新任鐵嶺衛僉事張輔跪在母親麵前,叩首道:“母親,兒子要去朝鮮了,請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體,兒子不孝!”說著頻頻磕頭。

    王氏眼含熱淚,將兒子扶起,輕輕的為其擦了擦眼淚,柔聲道:“孩子,母親沒事,你不用擔心家裏。”

    “孩子,因為你爹的事情,張家一直頂著叛逆的名聲,如今朝廷能夠重用於你,全是皇上的恩德啊,你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不要辜負了皇上的期望。”說到這裏,王氏抹了抹眼淚,吸了吸鼻子道:“如果這次差事辦砸了,皇上恐怕就不會再關注你了,到那時,你父親的事情就隨時會被人翻出來,張家還會有滅門之禍的,所以你一定要努力。你千萬要記住,張家能否複興,在此一舉!”

    “嗯,兒子明白!兒子去了!”

    看著兒子的背影,王氏捂住嘴巴,卻不敢哭出聲來,她知道自己說的話太重了,但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張輔也沒有回頭,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服從命令,身先士卒,唯恐被人挑出錯處。年初,為了拉攏上司邵雲,也為了免禍,母親做主將妹妹錦瑟嫁予邵雲為妻。邵雲是個癡情的人,並不嫌棄妹妹嫁過人、生過孩子,也不在意其燕王側妃的身份,毅然決然的娶錦瑟為妻,這遭到邵父的堅決反對,但皇上卻親自下旨,成全了這門親事,邵父也無可奈何。

    但是在妹妹出嫁那天,張輔卻從妹妹的眼神中看到一種莫名的情緒,在那一瞬間,張輔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妹妹也許愛過邵雲,但那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今天出嫁完全是為了張家,就如同,如同當年做燕王側妃一樣......

    張輔永遠忘不了當他帶兵衝上城頭時,王妃和世子的驚愕和失落的表情。那天晚上,北平火起,盛庸將軍把守城外大營,看守俘虜,魏國公帶兵入城,派兵占領了大小衙門,包圍了王府,包圍了大小權貴的府邸......

    那一夜,北平城內哭聲震天,叛將、叛臣以及家眷全部被押入大牢,由於人實在太多,有些人甚至被關到附近的民宅裏,那一夜,哭聲一直持續到天亮。

    第三天下午,燕王戰敗自刎的消息傳來,城裏又出現了零星的哭聲,隻不過哭聲中卻夾雜著一些絕望......

    不久,朝廷傳來聖旨,要處斬叛軍重臣滿門。一時間,北平城裏哭聲一片,被綁縛法場的老老少少紛紛大聲咒罵,有咒罵朝廷的,有咒罵燕王的,還有不少人咒罵張輔,指責他無恥背叛,害死了這麽多人。

    看著這些慘狀,張輔心如刀絞,痛苦萬分,這些人不是和他父親有交情,就是和他從小玩到大,可是自己卻和他們站在對立麵。他回到家中,借酒澆愁,撒酒瘋,甚至還大喊自己後悔了,自己恨不得和外麵的人一起死。家人趕緊找來了老夫人,王氏立刻下令澆了一桶涼水到張輔身上。

    等張輔清醒過來,王氏隻問了他一句:“你想我們一大家子全部都被綁到城外處斬嗎?”

    張輔無言以對。

    “你是不是認為是自己出賣了他們?那母親問你,即使你力戰守城,為燕王盡忠,能改變戰局嗎?”

    “不能!”

    看著張輔痛苦的樣子,王氏歎了口氣,道:“燕王確實是不世出的兵家奇才,但隻可惜做錯了路。”

    “燕王多次落入平安算中,並不是因為平安更善戰,而是因為平安有朝廷作為依托,兵多將廣。保定之戰,平安不僅兵力更多,還有盛庸在通州牽製,以及李遠從紫荊關偷襲,這才勉強勝過燕王。其實從戰損看,燕王還是占優,可是其損失是無法補充的,而朝廷不到兩個月,就又給平安補充了十多萬軍隊。還有即使燕王掘了運河,但朝廷還有海運。所以燕王的失敗是必然的,你父親為他死戰盡忠,也算對得起他了。”

    “至於你,隻不過是掙紮求生罷了,他們說你背叛,難道他們背叛朝廷就不是背叛嗎?不用理會這些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

    “作為張家的家主,為了這個家,你一定要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