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5章 白雪紛紛化赤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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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獨馬擴,他帶來的那些西軍和河北兵馬,隻要身上有個武官的身份,便每天有著出來放風的“特權”。;
有宋一朝,冗官可說是個絕症,三十七階文官、五十三階武官的升官路漫長無比,多少人煎熬一生也不過沉淪選海,到老依舊是個八品、九品出頭的選人。但是這套疊屋架床的體製,倒弄得低品的文武官員滿地都是,光是馬擴、姚平仲、趙良嗣這三人帶出來的人馬裏,沒品的進武校尉、進義校尉這樣的小軍頭也有不少。
雖然大宋從趙匡胤算起,就繼承了五代的那套軍製,再怎麽弄些“杯酒釋兵權”之類的改良手段小修小補,也改不了宋軍本質上就是個職業軍人集團的事實。比起唐時那些要自備甲杖出征的府兵,或者朱元璋那形同農奴的奇葩衛所兵,宋軍這些職業軍人也有著十分突出的時代特征。
像地方州縣所掌握的廂軍、屯駐禁軍這些有名無實的“赤佬”不必說了。廂軍與屯駐禁軍但凡有一丁點戰鬥力,有宋一朝就不會鬧出各種“三十六人”、“一百單八人”的“大寇”劫掠州縣,以至於“諸路不安”的笑話來。而最有戰鬥力的駐泊禁軍,也就是所謂邊軍,看西軍這些年來表現,什麽嘩變、冒餉之類破事從來就沒斷過。
當初韓琦用一句“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男兒”噴得狄青訥訥不敢言,後人一知半解,隻說是宋人重文輕武,壞了漢唐以來的慷慨悲歌之氣。但是韓琦說這話的時候,哪裏是針對狄武襄一人?實在是要狠狠殺一殺邊軍中諸如焦用之流“好男兒”盤剝士卒、貪墨糧餉的風氣。
上梁不正下梁歪,將官貪墨成風,下麵這些丘八爺軍紀差是不用說的了,禍害起地方來,比起所謂“有活力的社會團體”更強蠻到了極處。甚至猶帶五代兵變遺風,隻要鬧起餉來,軍中銳卒拆了地方官的園林亭台烤火都算是家常便飯。
就是以“樹洞灌水取球”的段子長期出現在兒童教育讀物上的一代名臣文彥博,麵對這種鬧事的禁軍也隻能捏著鼻子忍氣吞聲。
要說西軍比這些駐泊禁軍強的地方,便是軍紀不至於弛廢到家,對上青唐的蕃部、西夏的西賊甚至遼國,還知道豁命死戰,多多少少有一點樸素的道德觀與榮譽感。
但是這種樸素的道德觀與榮譽感,現在反倒讓這些小使臣七個不服、八個不願他們大多是沒有直接參與到姚平仲和趙良嗣那個冒險行動中的,所以也沒有享受姚平仲和趙良嗣那樣在小佛堂裏數星星的待遇。但是就這麽做了俘虜,對方那身官皮又這般可疑,大家落到對方手裏,事後到底算不算“從賊”就很讓人糾結起來。
這種有壓力的環境下,人自然地就會抱團西軍出身的老兄弟們自然算是一家人,河北、河東的邊軍也都自然站在一起,隻有從汴梁來的那個都門禁軍出身的前教頭沒人搭理,自成一派。
他們此刻站的地方,正是涿州城外圍那一環八角星棱堡的護城壕中。
和過去這些西軍老兵常見的城外護城河不同,這些道士驅使著燕地民夫,是在城外城內連挖了兩道極深的護城壕,壕溝也不是常見的土塹,而是被泥瓦匠們刮修得極光滑的石麵。
那“石麵”也不是天然而成的石頭,而是那些道士運來的粉灰,用水與石子調和成了灰泥樣的物事,不用數日就凝成了青灰色的石麵,堅硬無比。就算有人提著鐵鐧砸將上去,也不過留下一個白點!
至於那怪模怪樣的八角星般的城牆,也是修成兩般模樣,正南、正北、正東、正西這四麵的尖角都是用那種名喚“水泥”的物事與竹紮骨架澆築出來的實心堡寨,堡寨之上除了箭垛之外,還各立了一座法壇,卻不知道是怎麽個想頭。
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尖堡則是修成了幾重厚厚的水泥石牆,如千層糕一般護住裏麵的屯兵所。
這樣一座堅城,就算是幾代都和西賊掙命的西軍老卒,也是從未見過的花俏模樣!
那些作風古怪的道官也根本不管這些西軍老卒在東張西望地瞧熱鬧,隻是捧著一個個賬簿般的本子,時不時地交換幾句大家聽不明白的話:
“兌位主堡實心層的砼試塊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合格!抗震層與法壇部分的砼試塊檢測進度再加快一點!”
“坤位屯兵所的外層半月堡仰角測算合格!”
“外圍護城壕的混凝土層強度不足,需要立刻強化!”
“這事馬上報上去,返工是來不及了,用陣式補強吧!”
這些話讓人聽得半懂不懂,但是那些身上掛著進義校尉、承信郎之類銜頭的小軍頭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這般堅城,卻叫這些道士轉眼就修築起來!”
“王樞密修的武勝城,韓樞密修的同武城,灑家又不是沒有見過,都是黃土夯實了的。卻沒有見過這般古怪的石城,隻用這灰泥石子就弄將出來!”
說話的人是熙河軍出身,說起神宗朝的王韶、韓絳這些帥臣還是一陣感慨,那同武城便是宋夏征戰多年、你爭我奪的羅兀城,隻這一座邊陲小城,就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命下去。
提起這些宋夏之戰中的城塞,更有人一陣唏噓:“當年我家二伯去修永樂城,城剛修起來,西賊大軍就圍了城,若不是新城土軟,讓西賊覷得便宜,俺二伯也不至於死在永樂城中,至今尋不著屍骨”
“直娘賊,這些道士修起的這城,又高又大,不用一塊磚石,也不見夯土,卻是個鐵烏龜殼子,隻怕遼狗一點也咬不開去!”
也有人眼神飄忽,低聲嘀咕道:“莫說遼狗,就是”
當然這人立刻就被同袍們捂起嘴來朝角落裏拖大家如今雖然行動不甚自由,但好歹也是三個飽一個倒,若是這些道士肯和遼狗見陣,大家就是上陣廝殺也沒什麽。但若惹怒了這些道士,別的不說,晚上羊湯胡餅的好飯食還想不想要啦?
西軍的漢子們打老了仗,不介意在戰場上與遼狗麵對麵地較量,便要死的時候也要抓對麵一個墊背的。但是在上陣之前,就算忠心趙官家,也不能讓人吃不到香噴噴的羊湯肉與胡餅。
不過也有人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吃到羊湯胡餅,或者說,羊湯胡餅也好,那種帶著土腥味的救濟糊糊也罷,到了他的嘴裏都是一個味道。
宣撫司宣讚、秉節郎馬擴此刻隻是望著這座即將完工的堅城,仔細打量,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還主動去問那位名義上是“陪同”、實際是監視自己的年輕道官:
“先生等用的灰泥,調水後不多久便凝結如石,甚是神妙,不知是怎樣造出來的?”
“馬宣讚,此物說穿了也不值一提,便是丹家前輩用來封鎖丹爐,預防走了藥性的固濟神膠,又喚六一泥的便是。”
“可是抱樸子中所言的,用雄黃水、礬石水、戎鹽、鹵鹽、礬石、牡蠣、赤石脂、滑石、胡粉鍛煉出來的六一泥?”
“若用這許多藥物煆燒成泥,所得甚少,也隻好拿來封固丹爐,卻沒法子用作築城。本門所用的水泥,隻用石灰石、幹淨粘土與些許礦粉煆燒便可,馬宣讚若是留心土木工程,回頭戰事平息,我找幾本這行入門的小書送你也是不難。”
在此時人心中,哪怕隻是個防凍瘡的方子都要一家人世代嚴防死守,何況是這等凝水成石、似從道門仙方中演化出來的秘訣?結果這些道官是絲毫不加掩飾,直接就把配伍方子說破了去。
馬擴沉吟片刻,又看了眼那寸步不離自己身旁的林教頭現在不好叫教頭,應該也是小使臣身份的官人了。這位汴梁都門禁軍出身、諢名豹子頭的漢子,據說便是走的道官門路,才從一個教禁軍耍些花槍的槍棒教頭變作了從九品的承節郎。如今看來,這豹子頭自入城後的少言寡語,實際上倒是與這些道官一個鼻孔出氣。
林衝也隻能沉默不語他是許玄齡打了招呼,又在汴梁城那一場妖賊案子裏冒了尖,方才得了這個官身,身上許侍宸一派的烙印早已鮮明得過分。這樣的身份,想要改投別家,就算是童宣帥與小蔡學士這樣手眼都通了天的人物,也絕沒有膽量招納下來。何況許侍宸與其師長這般深恩與他,他林衝是何等樣人,安能恩將仇報,讓天下好漢從此戳起脊梁骨來?
既然跳不下船去,也不想跳下船去,所以姚平仲等人一進了城,負責監視這夥人物、聯絡城中道官的,便是他豹子頭林衝了。
馬擴也稍稍知道一點林衝的底細,然而此刻大宋官場上結黨已經成了慣常風景,這種事他見得多了,也不至於為此怪到別人頭上。
他如今隻是想多盤出些這夥道官底細,又一指那突出如劍的棱堡一角:“將城池修成這般,我倒是看出些好處來。這城牆又高大又光滑,雲梯、勾鎖等閑難上,要搶城門,這城牆兩邊將擂石、灰瓶、箭矢打下,便是個進不得退不得的死路,隻怕便有十萬大軍,想要衝城也是為難!俺隻看了幾眼,便曉得其中奧妙無窮,隻是不免殺傷太過了些,難免有傷天和而且為何修築的時候,全用那水泥,不用磚石?”
那年輕道官上下打量了馬擴幾眼,方才笑著搖了搖頭,嘀咕了一聲:“用磚石,被火炮轟中,鬧出跳彈來可不是玩的!”
他正想再多說幾句,談談這棱堡在火炮普遍裝備的戰爭中是個怎樣的用處,腰間掛著的那麵巴掌大的八真煉形鏡已經清鳴作響。
這個年輕道官猛地變了臉色,一把將法鏡擎在手心,鏡麵上隻見一片雜色光氣竄動,然而從鏡麵中傳來的聲音還是真真切切地傳入耳中:
“胡良河飛霜壇向本部告警,我部發現了大部軍馬,自北向南,正向涿州城方向運動!依據戰時守則,我部已經收攏哨探人馬,啟動了小六戊藏形陣,暫停一切哨探活動。重複,我部發現了大部軍馬,自北向南,正向涿州城方向運動!”
就在這來自法鏡傳訊的聲音中,在涿州城北的胡良河畔一處河汊小洲上,一座水泥澆築而成的法壇靜靜地對著已經封凍的河麵。
而在這封凍的河麵上,一陣陣馬蹄踏著冰麵的聲響不斷回蕩,那是大隊的遼人騎軍,全副武裝地朝著涿州城方向而來。
隻是那座法壇之上,在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戌這六戊位上,符幡靜立,壇中一位道官連同麾下十餘名道兵凝神屏息,靜靜地注視著這些遼人軍馬向著涿州撲城的狼群之姿。
為首的道官一手執定法劍,心中默默溫習著守護法壇的小六戊藏形陣的總訣:
“以六戊符,置六戊方,謹按黃帝風後遁甲式,專請玉女、六戊,畫地敷局,出天門,入地戶,閉金關,認定天門地戶之方,識其玉女守門之處”
這位道官也是離火裁金院出身,同樣是土木工程的負責人,但沒有木嵐那麽多的臨陣經驗。這一次奉命在涿州北麵胡良河旁修築法鏡傳訊壇,本來準備修好了法壇,驗收完畢就返回涿州城。
然而從北麵退下來的哨探道兵,還有那微微震動凍土,讓地麵上的沙礫都開始跳動的群馬奔騰之聲,還是讓他吃了不小驚嚇。
如果不是他在這些人當中道階最高,又學了這部小六戊藏形陣,匆匆地封了法壇四周的天門地戶,隱去了法壇所在,說不得他身邊這些滿臉雀躍、一心求戰的年輕道兵就要直接和那大股騎兵開戰了!
此刻,他也隻能咬著牙,低低壓製著道兵們的求戰之心:“都安靜下來,現在傳訊給本部才是我們的首要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