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西風驚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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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調遣禁軍侍衛的衙門,數朝演變, 逐漸形成今天的規模。偵辦的案子多了, 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間。星河替太子承辦控戎司文書, 五年來的積累,對那個衙門已經足夠熟悉。現如今當權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揮使南玉書。男人辦女人的案子,確實諸多不便, 另設副使雖然分庭抗禮, 也是大勢所趨。加之她同是太子門下, 如果真能走馬上任, 諒那位指揮使也不敢有異議。

    名正方能言順, 仗著主子排頭終非長久之計。誰不想頂天立地!隻要掌握控戎司,就等於扼住了王公大臣們的咽喉, 如此美差,實在是讓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點笑意, “諳達的消息可靠麽?”

    年太監拍胸脯擔保,“奴才親耳聽見的,準錯不了。您去見昭儀娘娘,料著必然會和您提這茬。”

    她輕輕吸了口氣, 向年太監拱手, “那就承你吉言了, 這事兒要是成了,我念著你的好。”

    年太監靦臉笑,捏著嗓門道:“有您這句話,奴才給您當一輩子的耳報神。您水漲船高了,將來也好提攜奴才不是?”一壁說,一壁將她引進了鳳雛宮正殿裏。

    若說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宮裏的女人多,皇帝隻有一個,日久年深見不著男人,以什麽作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書練字,一部分養鳥養狗,但這群人有個共通點,就是都信佛。佛信得過了,好好的宮苑經常弄得煙熏火燎,終日這兒敲木魚,那兒念經,就算皇帝也信佛,時候長了照常吃不消。神仙還願意下凡曆練呢,所以左昭儀這裏成了他吸陽氣的唯一去處。

    昭儀娘娘不像其他嬪妃,她不愛禮佛,身上也沒有香火味兒。她的宮裏,永遠是鳥語花香一派繁華景象,朱紅的檻窗底下掛著髹金翡翠鳥籠子,旁邊的香幾上養一大盆蘭花。春天的時候殿裏用秋香簾,入了夏再換金絲翠蘿藤簾,精細到每一處的布置,讓人一踏進來就覺得舒襯、敞亮。別說皇帝了,連她每回來,都有不一樣的感受。

    年太監嗬著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稟:“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儀穿一身寶藍色竹葉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檻窗底下拿銅針挑手爐裏的積炭。窗外的日頭透過高麗紙輕柔地照耀進來,給那張日漸透出韻味的臉龐,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納福行禮,“給娘娘請安。”

    左昭儀對待東宮的人一向客氣,放下手裏的銅針讓免禮,“宿大人忙,今兒怎麽得閑上我宮裏來?”

    她愈發俯下身去,“太子爺昨兒聽聞娘娘鳳體違和,心裏十分掛念,原說要親自來問娘娘安的,因今兒有朝議,一時半會兒抽不出身,特打發臣來瞧娘娘。娘娘這會兒覺著怎麽樣?可大安了?”

    左昭儀當然知道這都是場麵話,太子別說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鳳雛宮來。因為什麽?就因為尊卑有別。哪怕差著輩分,隻要她一天不登後位,在他眼裏就是個妾。碰上了行個禮,碰不上,連話頭子都繞開了說。

    宮裏活著,要緊一點是知情識趣,昭儀微微傾前身子,十分領情的模樣,“前兒在園子裏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風寒了,夜裏發作起來,足折騰了一宿。後來太醫院開了方子,吃兩劑藥發了汗,今兒倒好了。勞太子爺記掛,宿大人替我謝謝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樣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厲害了。娘娘要保重鳳體,挑日頭暘的天氣出門,沒的寒風入骨,自己沒覺著什麽,身上已經受了寒。”

    左昭儀含笑點頭,衝年太監道:“我說什麽來著?宿大人雖當著官,畢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兒不知道拐彎。以往總聽人說宿大人不好相與,我料著是那起子奴才嚼舌頭。今兒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熱麽!”

    年太監一搭一唱,陪著敲缸沿:“木秀於林,不叫人背後說嘴倒怪了。”

    又熱鬧了兩句,昭儀終於想起來請她坐。抬手一比,叫人上茶,複倚著引枕吩咐年太監:“我和宿大人說兩句話,這裏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監應個是,臨走抬眼衝星河一笑,帶著侍立的宮女盡數退了出去。

    殿裏靜下來,偶爾隻聽見風吹簾動的聲響。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凍住了,人不動,擺設都是死的。忽然昭儀的裙門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個黃黃的小腦袋,任是氣氛再凝重,有了這東西,一切便都緩和下來了。

    腦袋探出來,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實在太肥,以至於走起路來連滾帶爬。

    星河笑了,“娘娘這貓養得真好。”

    說起貓,自然是快活的話題。昭儀的貓全身huáng sè,隻有肚子是白的,《相貓經》上有個學名,叫“金被銀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圖》上畫的也是這種貓,因此昭儀的貓名字就叫狸奴。

    昭儀把狸奴撈起來,擱在膝頭慢慢撫摩。點了點它的鼻子,語氣比說起簡平郡王來還要溫和,“你是不知道,這東西又懶又饞,什麽都愛嚐嚐。上回太醫院開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蓋蓋兒,它上去就舔,險些把我嚇死……”說完了畜生才想起人來,問,“你母親近來身子骨可好?”當然已經沒了先頭作勢客套的勁兒,變得隨意且家常了。

    星河謝了恩道:“身子骨還健朗,就是頭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頭風最是難治,或者去了熱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貢的石斛,回頭我打發人包上一包,給你母親送去。”昭儀說罷,又轉過話鋒來,“才剛年世寬大約已經告訴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設副使,這個缺你填最合適。一來控戎司的文書這些年都由你代為批閱,衙門裏的門道你熟。二來你是太子跟前紅人兒,舉薦你無可厚非。”

    世上並沒有平白的好事,昭儀的盛情也不是無緣無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進東宮,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敵身邊安插親信,以監視對方一舉一動,這是目下時興的做法。不過她埋得深,十年來兢兢業業辦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閑不動用她的緣故。

    可現如今是要有大動作了,爬得越高,要賣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後再想糊塗混日子,怕是不能夠了。

    昭儀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兒,你應當明白我的用意。暇齡公主府裏出的事兒,嘖……拖著不是方兒,名聲要緊。”

    星河的意見還是照舊,因為案子隻有捏在手心裏,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張牌。打得太早,立場被定了性,往後隻怕掰不開鑷子。

    不過在昭儀麵前,話肯定和對太子說的不一樣。她是萬萬分為暇齡公主考慮的,“駙馬薨於公主府內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記載,不是因病,是暗鴆,這會子草草結案,堵不住悠悠眾口,對公主大不利。”她掖著手,幹澀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錦衣使,這案子在臣手上,怎麽斷都是一句話的事。可惜前頭南玉書插了手,那人是個刺兒頭,貿然結案,萬一他一紙奏疏送進內閣,後頭反倒難辦。臣的意思是暫緩,風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熱乎勁兒過了,隨便找個人頂缸,悄沒聲地就辦了。”

    駙馬被殺案,到底是誰下的黑手,幾乎連想都不用想,除了那個嬌縱過頭,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暇齡公主,誰有那個膽!暇齡公主和簡平郡王是一母所出,當初昭儀憋著勁兒和恭皇後比賽生孩子,皇後的兩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儀撿了個物以稀為貴的漏,給皇上添了皇長女。頭一個,自然偏疼些,於是毫無懸念地培養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說棒頭上出孝子,筷頭上出活寶貝,暇齡公主婚姻不大順利,嫁了個情不投意不合的駙馬,見天兒烏眼雞似的。後來隱約傳出她和駙馬兄弟有牽搭的傳聞,起先誰也沒當回事,誰知沒過多久,駙馬就暴斃了。

    左不過嫌眼中釘礙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駙馬他爹高尚書啞巴吃黃連,敢哭不敢言。案子雖沒人追著偵辦,但終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這上頭不護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長女做不出那事來。可下頭辦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時機,將來昭儀要上位,成不在公主,敗卻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勢需要。

    她舌頭打個滾,昭儀聽來還算中肯,扶額長吟:“這孩子……真叫我傷情。”

    她不好說什麽,含含糊糊開解:“府門裏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兒抹平了,也就風過無痕了。”

    昭儀沉默了下,終於問起太子最近的動向,星河據實回稟後,她蹙著眉嗟歎:“他是個聰明人,成天跟著萬歲爺辦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當務之急,是娘娘早登後位,隻要中宮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當皇後?”昭儀的眼睛因**變得空前明亮,撒手放開那隻“金被銀床”,拍著膝頭道,“說得沒錯兒,這才是根本。主子念舊,當初潛龍邸裏出來的老人兒,隻我一個了。我有今兒,憑借的是主子對往昔歲月的眷戀。論年輕,我四十多,人老珠黃了;論美貌,宮裏哪個妃嬪不是花兒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臉子。我隻靠那份情兒,就這個,比什麽都金貴,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舊,不單對她,對先皇後也是一樣。所以她統領後宮那麽多年,終究隻是個“代後”,連副後都算不上。

    富貴榮華係在別人一身,銜兒是蓋在臉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證明她是姬妾裏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沒什麽榮耀,在星河看來還有點可憐相。

    她其實也好奇他入宮後會怎麽奏對,於是裝出了勉為其難的樣子,含笑道:“也成。過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東宮裏一大攤子事兒等著我發落,我回去挑要緊的先辦兩樁。軍機值房那裏我就不去了,內閣早班兩個中書厲害得很,見了不相幹的人就要問罪,別再給主子添亂。”

    就這麽,她擱下了手頭的公文,和南玉書一道出了衙門。南大人得她搭救,態度上發生了大轉變,等她上了轎子,他和幾名千戶才跨馬在前頭開道。黑洞洞的夜裏,又是風又是雪的,滿耳盡是無邊的呼嘯。

    到永春門上分了道,他進歸仁門等候傳話,星河從通訓門上穿過去,直回了東宮。

    瞧時候,太子應當還沒上太極門,她加緊步子往回趕,要是來得及,尚且能說上兩句話。

    麗正殿裏燈火通明,簷下一溜宮燈都掛滿了,黑的天,白的地,這巍峨的宮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明亮。遠遠兒看過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人那麽多,卻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她進了殿裏,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準備風帽暖兜,看見她就跟見了活爹似的,聲口裏掩不住的驚喜,“哎呀,宿大人回來了。”

    大家都明白這種驚喜裏暗藏了什麽,昨晚上宿大人侍寢了,再不是藏著掖著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寢,對外可算挑明啦。雖然南玉書不識時務地攪了局,但算算時辰,事兒肯定是成了。主子爺再大的氣性兒,見了宿大人總會克製三分的,對誰都能咋呼,對自己房裏人總不能夠。先頭大家伺候,因主子沒個好臉色,都嚇成了雨天裏的蛤/蟆。現如今宿大人回來了,有她軟語溫存著,太子爺慢慢消了氣,對他們這幫人來說,可不就雲開霧散了嗎。

    大總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進殿,他就迎上來給她撣去了肩頭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兒裏在南北奔波……看看這一身夾裹的雪,沒的受了寒。”

    她說不礙的,顧不上自己,接過宮女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呈了上去。太子接過來,潦草擦了手,寒著臉看了她一眼。

    終究是不悅,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縮了縮,恨不得縮成一顆棗核,她卻無處可躲。沒辦法,壯起膽兒叫了聲主子,“臣都問明白了,房有鄰府上豢養了江湖門客。那些人,不受約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俠義,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來和控戎司叫板。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獄,回頭臣再嚴加審問,請主子放心。南大人這會子到了歸仁門上,萬一皇上召見,好即刻進去回話。”

    太子半晌未語,臨了沉重地歎了口氣,“這南玉書,二十年的差算是白當了。回頭皇上問起來,他就拿這個去搪塞?什麽江湖門客、什麽莽夫俠義,沒有證據,哪個準許他控戎司登門了?皇上本來就令àn fǎng,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鬧個驚天動地,我看他的指揮使是做到頭了。”

    星河不動聲色,嗬了嗬腰道:“主子先別忙惱,我給南大人出了個主意……”把刑部的文書和陳條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這麽著,興許南大人還能得寬宥。”

    可是太子聽完卻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認得她了似的。她向上覷覷,一臉無辜,“臣做錯了麽?”

    怎麽說她做錯了?明著確實是替南玉書開脫了,可轉頭又給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說最毒婦人心呢。

    他哼笑了聲,低下頭,慢條斯理整了整狐裘圍領,“非但沒做錯,還做得漂亮。我是小看你了,緊要關頭會抖機靈,真是爺的好奴才。”

    這話卻重了,她沒敢應。自知自己的伎倆能糊弄別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來,不過是讓他進軍機值房回事時有所準備。要是皇帝責問,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書,畢竟她才上任沒幾天,一氣兒把頂頭上司踩進泥潭裏,太過了,叫人起疑。

    不過麵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爺顯然是惱了,後來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別開臉沒讓。她捧著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進退不得,還是德全有眼色,忙接過去,嘴裏說著,“是時候了,主子爺該起駕了。”一麵為他戴上了朝冠。

    照舊送到宮門外,太子登輿往太極門去了。星河退回來,靜靜坐在配殿裏看著更漏,蓮花更漏不緊不慢地滴答作響,從卯時一直看到巳末。

    禦門聽政,聽的是各地的奏報,一些能夠擺在台麵上的政務,當然是與諸臣工共同商議。然而徹查章京們的家底兒,是皇帝暗中授意的。南玉書這次的莽撞行為捅了灰窩子,金吾右衛早朝上回稟了昨晚前門樓子發生的sāo luàn,這是樞密院的職責。皇帝呢,心裏雖然有底,但又不好現開發,總之憋了一肚子火,隻說要徹查,散朝後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閣裏。

    皇帝在禦座上坐著,滿臉肅穆聽南玉書回稟昨晚的來龍去脈,反正錯已經鑄成了,滿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頭再要辦事就難了。奏疏托在手裏,一麵看,一麵皺眉。等聽到“不知何故”時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頭蓋臉把折子砸了過去。

    “你們聽聽……”皇帝一手指點,冷笑道,“這會子還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緣故了。官員tān wūhuì lù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隻有本朝嚴查。中宗皇帝時期就有過先例,樞密院領了旨意,卻因走漏風聲,叫那些結黨營私的有了防備,暗中結成同盟反抗朝廷偵緝,險些亂了朝綱。這是前車之鑒,才過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如今你控戎司也領了密旨,結果岔子不是出在別人身上,恰恰出在你這個指揮使身上,叫朕拿哪隻眼睛瞧你?你這樣的人還能統領控戎司,再過幾年且看,京城的綱紀不叫你弄成一團亂麻倒怪了!”

    皇帝勃然大怒,一連串厲聲的申斥,把暖閣裏端坐的人都驚了起來。眾人垂手站立,誰也沒敢在這時候插嘴。隻是冷眼瞧南玉書跪下來,以頭觸地叩首不止。

    皇帝親自過問,自然是天大的罪過。南玉書的冷汗滲透了鬢角,一滴滴落在金磚上,很快凝聚成堆。他以頭頓地,前額扣得邦邦直響,嘴裏喃喃著:“是臣辦事不力,臣死罪。然臣緝拿房有鄰,並非是唐突之舉。臣手上有他的罪狀,不料房某人奸詐,早就有了防備,糾結一眾江湖草莽對抗朝廷,請皇上明察。”

    立在一側的太子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因早朝到現在都隨侍皇父左右,沒能抽出空來和他說上話。其實那份證據不拿出來,對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來,可就真的著了星河的道了。

    欲脫身,難免慌了手腳口不擇言,他看著南玉書言之鑿鑿指控房有鄰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撥給囚牢的錢款;皇父接過證據後,龍顏如何陰霾叢生,大大的不悅。下麵的話,他幾乎能夠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單是瘐字變瘦字,更是兩份證據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