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陰伏陽升

字數:8417   加入書籤

A+A-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大紅漆盤上疊得鋒棱畢現的朝服呈上來,陰影裏的人方緩步挪進光帶。她微微側過臉,燈下的麵孔白得瑩然。抬手檢驗每一個邊角每一道縫,主子的冠服,從成衣直至送進東宮, 必要經過無數層篩選,越到臨了,越不敢大意。

    宮人們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 這回驗的時候有點長, 左等右等等不來示下,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誰也沒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裏愈發彎下腰去, 隻聽見簷上風燈的鐵鉤子在搖曳間吱扭輕響,一聲一聲,夜深人靜時異常刺兒。

    一片琵琶袖輕輕搖過,頭頂上飄下個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聞過迦南的味道嗎?”

    尚衣局管事的倉促啊了聲,“是,奴婢聞過……”

    漆盤被一根細長的手指推了過來。

    管事的惶然抬起頭來, 正對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沒有經曆過苦難的打磨, 它是活的, 裏頭有浩浩煙波,也有春水細流。然而越是好的東西,越容易生出距離感。就像神龕裏的菩薩,隻能敬畏,不能爭斤掰兩。

    魏姑姑心慌氣短,顫著手牽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氣味幽幽的,發散後已經不那麽濃烈,但沁入鼻尖還是甜得起膩。

    怎麽回事!”她陡然一驚,轉過頭厲聲訓斥宮女,“是誰自作主張換了熏香?”

    承托著漆盤的宮女驚得厲害,十個手指頭緊緊扣著盤沿兒,扣得指甲發白。

    回、回姑姑的話,頭前兒夏管帶來巡視時說的,太子爺怕是不愛迦南的味道。說南邊進貢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爺沒叫留下,沾手就打發人送四執庫了……”

    魏姑姑氣得咬牙,“姓夏的是個什麽東西,蹭棱子的積年,你們倒要聽他的!”

    可是氣歸氣,事兒已經出了,現罵也救不了急。她轉回身,放低了姿態蹲安,“奴婢這就加緊現熏一套過來替換,這會兒還不到戊正,耽誤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這東宮的女尚書。她和她們大多數人不一樣,出身的緣故,入宮就是恭使宮人,官比四品。五年後又升一品,任東宮尚書,代太子批閱宮外陳條文書等,屬太子幕府。可這世道,對女人向來不公,即便官名兒叫得響亮,前頭有個“女”字做約束,協理政務之餘,主要還是以照顧太子起居為主。

    和外廷沾了邊的女官,有時候不那麽好通融。尤其這位以嚴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沒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聲,“晚香玉的味道,上頭不喜歡。明兒到日子該用端罩1了,萬歲爺賞的隻此一件,姑姑上哪兒尋摸一模一樣的來替換?我這裏當然百樣好說,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過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爺用香是有定規的,太顯山露水的味道傷他脾胃,和他犯衝。”

    對氣味敏感,不過是最淺表的說法,太子有時會因氣味起疹子,嚴重起來甚至胸悶。帝國的儲君,什麽樣的東西能叫他喘不上來氣?誰又敢讓他喘不上來氣?這背後的隱喻,剖析起來叫人心驚。

    魏姑姑呆住了,腿彎子一軟便跪下來,扣著磚縫匍匐在地,“奴婢失職,請宿大人降罪。”

    職上犯了過錯,那是大忌諱,尤其這種貼身使的東西,沒有往小了說的,隻要發落,牽連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懼,她在尚衣局幹了十來年,一向順順當當,時候長了難免鬆懈。現在呢,事兒一旦犯起來,連活命都難,其他的,諸如什麽職務俸祿,那是連想都別去想它了。

    中衣濕了個盡夠,天寒地凍裏不依不饒貼著皮肉,隻覺頂心2被搓成了一根針,三魂七魄都從那針尖兒上流瀉飄散了。篩著糠,窮途末路,宮裏可不是個講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裏有數。恨不能一氣兒閉了眼,也就完了,可現在還不能閉,得強撐著。驚駭間見一片繡著海水紋的袍裾踱進視野裏來,燈籠照著經緯間鑲嵌的金銀絲,偶然迸發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頭人的聲氣兒倒變了,分外和煦起來,“底下人自作主張,姑姑失察,雖不應當,但罪過不大。這樣吧,當值的宮人上掖庭局各領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罰薪半年,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一麵說,一麵垂手虛扶了一把。轉頭吩咐把衣裳端進去換香重熏,身後幾名宮女應個是,上前接過了冠服七事等。

    掉腦袋的罪過,領頓板子罰半年俸祿就帶過去了,從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眾人回過神來,跪倒一片叩謝不止。魏姑姑一迭給她納福:“宿大人真是菩薩心腸,今兒要不是您開恩,我們這幫人可活不成了。”

    對麵的人臉色平常,神情裏帶了些微圓融的味道,“宮裏當值,總有牙齒磕著舌頭的時候。我這兒能走針,何必難為你這根線呢。”

    話當然都在人嘴裏,是好是歹也憑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絕處逢生的慶幸,謝之再三,“將來大人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奴婢定當盡心竭力回報大人。”

    對麵的人牽唇一笑說好,轉過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殿宇深廣,中間是用來理政辦事的,兩頭兩間偏殿,東邊的髹金六椀菱花門後,就是太子的寢殿。

    站在門前看一眼,內寢和外間隔著一扇緙絲的山水屏風。織物麵料輕薄,裏頭案上點著油蠟,朦朧見茶水上的宮女正躬身奉茶。萬字錦雕花落地罩後探出一隻手來,指節白而修長,接過茶托的姿勢像撚一朵花,杯盞裏的分量到他手裏,全數化解了似的。

    宮廷生活,其實遠不如外麵人猜想的那樣多姿多彩,到什麽點兒幹什麽活兒,有它雷打不動的規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帳、下簾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進行。這個地方講究四平八穩,不可慌張,不可喧嘩。她頂喜歡這一點,看著那些女孩子們手上婉轉,腳下纏綿,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兒,也未必做得出她們那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半人高的錯金螭獸大熏爐搬進來,放下的時候觸著金磚地麵,發出低沉的一聲輕響。兩個宮女抻著朝服袖子掛上衣架子,盆裏絞起半幹的手巾,在領褖袖底來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經入了肌理,必須減淡些才能熏別的。宮女壓著聲請示下:“大人,照舊熏迦南麽?”

    她搖了搖頭,晚香玉和迦南調和不到一處去。她說:“用降香。”那種香不如龍涎、迦南名貴,也沒有太鮮明的特點,可它有溫和的基調,與誰都能同行。書上記載,說它“初不甚香,得諸香和之則特美。”,有時中庸一些,反而難能可貴。

    宮女得了令,一個搬開爐蓋兒,一個往裏投香丸。降香易燃,透過爐頂的鏤空探看,很快熱鬧成一片。朝服舒展開鋪上去,熏籠蓋的圓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團龍,那崢嶸的頭角和鱗鬣,在玄青緞麵的映襯下鮮煥又猖狂。

    司門女官從內寢退出來,衝她嗬了嗬腰,“主子請大人進去說話兒。”

    她聽後踅身邁過了門檻。

    內間侍立的人魚貫而出,殿裏靜悄悄的,偶爾響起更漏滴答的水聲。她在斑駁的光影裏行走,繞過圍屏,停在氈毯邊緣向上肅禮,“聽主子吩咐。”

    落地罩後懸著天鵝絨帳幔,不見太子身影,隻見半片玄色廣袖逶迤在腳踏上,微微一動,袖襴輝煌。

    等了良久,才有單寒的聲線傳出來,無情無緒道:“今兒立政殿議政,左昭儀跟前太監來回稟,說昭儀娘娘鳳體違和,請皇上垂詢。”

    她一聽心下便了然,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回了,女人有時候就是喜歡爭那些無謂的名頭。

    太子的生母恭皇後過世六年,中宮之位一直懸空。皇上寵幸左昭儀,卻不肯鬆口封她為後。昭儀距後位一步之遙,可這一步千山萬水似的,怎麽都邁不過去。那麽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麵前自顯身份呢?無非是叫皇帝放下手頭的政務,去她的鳳雛宮噓寒問暖。聖眷不衰,傳出去何等風光,時候久了,足以和先後並駕齊驅。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兒去鳳雛宮,替主子問娘娘安。”

    榻上的人長長嗯了聲,“還有駙馬遇刺的案子,暇齡公主鬧著要結案,不能拖下去了。回頭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給個大夥兒都聽得過去的名目,暫時把案子撤了吧。”

    這回她卻沒應,隻枯著眉頭不言聲。

    太子終是察覺了,放下文書坐了起來。

    頭頂宮燈高懸,紫檀炕幾邊緣的雕花泛出烏沉沉的光,他垂手搭著幾麵,骨節如玉,又冷又冽。

    怎麽?”

    她咬了咬牙,“臣愚見,這時候不應當撤案。”

    為什麽?”

    駙馬高仰山死於內宅,暇齡公主不問死因急於結案。公主是左昭儀所出,而左昭儀這陣子正為登上後位四處活動……”

    那雙驕矜的眼睛終於笑起來,語氣裏也浮起縱容的味道,“照這麽看來,這案子眼下確實不該撤。非但不能撤,還得嚴查,是麽?”

    她說是,“請主子再寬限兩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長出了一口氣,“也罷,反正敷衍得夠久了,不差這三五日。”那隻手慢慢抬起來,換了個繾綣的聲口,呼貓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過來。”

    八位千戶壓刀肅立,八個挺拔的身形比起她來要高大得多,可這世道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下屬在上峰麵前永遠沒有挺腰子說話的道理。何況他們現如今不過是吃著俸祿,不幹實事的掛名千戶。

    八個人遲疑地交換了眼色,上頭不開口,誰也沒敢說話。錦衣使和指揮使的服色雖一樣,到底性別不同,錦衣使的鸞帶上另配有宮鈴,因此每走一步都有琅琅的鈴聲。那鈴聲分明清雅,現在聽來卻有種催命的味道,千戶們大氣兒不敢喘,等了半天,終於聽見她咳嗽了聲。仿佛血液一下子走遍全身,幾乎垮塌的臉重又拽了起來。最年輕的千戶金瓷壯膽兒示了個好,狗搖尾巴似的說:“眼看立冬了,大人留神身子骨,衙門離東宮有程子路,路上受了寒就不好了。”

    結果上頭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受慣了逢迎的人,這種奉承話完全入不了她的耳門。

    金瓷咧了嘴,心道有點崴泥1,大夥兒毫不掩飾地對他表示了鄙視。這回再也沒誰想去打破僵局了,悄悄握了握凍僵的五指——天兒實在太冷了。

    堂室涼如水,靜立不動,幾乎要叫人打擺子。等了很久,終於盼來了她的開場白,她說:“藍大人在時,諸位千戶都是辦差的好手。現如今控戎司換了掌舵的,諸位千戶空有報效朝廷的心,也無出山表現的機會。好刀擱久了,是會鈍的,我冷眼旁觀了五年,對諸位的境遇很是同情。”

    千戶們詫然抬起頭來,這話一聽就有緩。新上任的副指揮使,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到最後隻能繼續幹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他們呢,確實正如她說的那樣,如果是一群毫無誌向的府兵,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可他們曾經輝煌過,跟著藍大人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後來藍大人被革職,他們雖還留在控戎司,但境遇和以前大不相同。英雄末路啊,可能是世上最窩囊的事了。

    心底升起強烈的希望,官場上招兵買馬是常事,你要人,我們有,隻要能給個機會,讓大家僵硬的手腳舞動起來,大家就願意跟著你幹。

    大人……”藍家軍的頭兒看著她,急切地咽了口唾沫,“好刀鈍了不怕,摘下來重新打磨,鋒芒不減當初。隻是現如今各有各的親軍,咱們這些人失了靠山,泥豬癩狗一樣無人問津,不瞞大人,心裏委實憋屈得很。”

    星河抿唇一笑,“要果真像徐千戶說的這樣,但凡還有為主效力的心,誰也不能看扁了你們。我呢,才剛上職,以前雖也隨過堂,但大多以批駁文書為主。現在朝廷封了個副使的銜兒,領旨上任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都瞧我是個女官,隻怕有不少人不拿我放在眼裏。手上無人可用,又不願意去勞煩太子爺,衙門內幾十位千戶,大多身上有差事。我瞧來瞧去,隻你們八位賦閑,要是不嫌棄,咱們一道做一番事業,倒也不賴。”

    被打磨了七八年的銳氣,早就化作一團漿糊倒進陰溝裏去了,這會兒有人願意起複他們,管他是男是女,還講究那許多?

    徐行之一蹦三尺高,“隻要大人一句話,屬下等為大人牽馬射雕,指哪兒打哪兒。”

    星河幹幹笑了笑,果然是沒讀過書的糙人,話說得直白,但情義還是真切的。

    都是這想頭兒?”她拿眼睛逐個審視那些千戶,看見的是一溜不動如山的剛強意誌。她暗暗鬆了口氣,頷首道,“既這麽,回頭我去和指揮使討人。公主府上的案子疑點重重,我要重查。南大人手下那幾位千戶都忙虧空案去了,我也不好意思中途調人,還是老幾位受累吧,我料南大人也不會不答應。”

    這衙門也像坊間學徒似的,後來的必要謙讓著先來的。比如學手藝用的家夥什,得緊著人家先挑,等別人挑剩了,你再撿起來使,人家也不好霸攬著不給,各行有各行的規矩。

    兩下裏都安生了,要人的有了人,要刀的也重拾了刀。後來她回命婦院,蘭初給了一個評價,“怎麽撿破爛似的”,被她照著腦袋狠狠鑿了一下。

    你懂什麽,當初的藍家軍名聲赫赫,要不是藍競倒了台,這幫人隨便拉出一個來,都能上五軍都督府任僉事。南玉書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又怕這些人和他不同心,有意把他們撂在一旁。我在控戎司這幾年,就沒見他們奉命辦過一件差事,正經破過一樁案子。好好的人才,整日間在衙門無所事事,和那些番子為伍,看看門兒,擦擦兵器,你道他們心裏什麽滋味?我這回是救他們出泥坑,知遇之恩和錢財接濟不一樣,他們心裏且要感激我。越是感激,越是忠心,我手裏就缺那樣的人。”

    她侃侃而談,心中有成算,又剛正式加了官,眉眼間盡是意氣風發的豪邁。

    蘭初支著下巴看了半天,嗤地一聲笑起來,“到底當了錦衣使,眼界和咱們不一樣。大人,您瞧您的氣勢,還有您說的那些話,真像那麽回事兒!往後您就是控戎司的二把手啦,叫誰死就死,叫誰活就活,看這宮裏有誰敢和您較勁!”

    她聽後倒沒反駁,不過二把手想行那麽大的權力,還是差了點兒。等她取南玉書而代之後,大概就差不離了。

    蘭初隻是單純地為她高興,兀自說著“真好”,伺候她換下官服,把衣裳掛在一人高的架子上。

    案頭一隻粉彩帽桶,是專門用來放置官帽的。控戎司的官帽和別的衙門不一樣,是尖頂笠帽,邊緣鑲滾黑絨,街頭上看見這種帽子,行人都得避讓,免得衝撞他們,觸了黴頭。要說宮裏的匠作處,那確實是個極其神奇的衙門,隻要你描述,他們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給你做出成品來。大胤王朝的女官向來在內廷供職,行走外廷的並不多,更別說這種真正帶品級的了。冠服沒有現成的,太子爺發話讓德全去匠作處跑了一趟,要求“果毅不失婉約、威嚴不失嫵媚”,就這麽下了道令,命匠人製作錦衣使官帽。匠作處管事的把那段話寫下來貼在牆頭,愕著兩眼衝幾個大字冥思苦想了一炷香,最後把黑絨鑲滾換成了大紅萬字遍地金,帽頂後頭飄綴一雙孔雀翎,曜石頂子也換成了紅寶石。

    蘭初在那寶石頂子上撫了又撫,“哎呀,主子爺真是有心,還管您戴什麽帽子……您瞧,您的麒麟袍都和人不一樣,加了袖襽和膝襽的,乍一看像娘娘的吉服。”一壁說,一壁又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掖著兩袖歪著頭,喃喃自語道,“也是的,這上頭不足,那上頭填補。我今兒聽長赫嚼舌頭,說皇上讓立太子妃,說‘你跟前那女官要是不稱意,封個寶林也成’,太子爺不答應……”

    星河麵色有些不豫,“長赫是活膩歪了,著急投胎。”

    蘭初忙擺手,“他也是聽麗正殿的人說的。”

    她一聽更上火,“禦前的話也敢往外頭傳?太子爺知道不知道?”

    蘭初見她一本正經要尋根究底,嚇得忙來勸止:“我的大人,這話聽過就完了,還能上主子跟前較真不成?橫豎您是明白太子爺的心思啦,管殺不管埋,您心裏不得有個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