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文賊(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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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反對!”姓丁的中年人肌膚白皙,留著儒雅的長須, 穿著像是一個世家公子, 看起來,就是常年養尊處優的人物。
一聽到黎玉郎的這番話, 他原本的從容態度失去了, 駭然變色地站了起來:“你們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想法!簡直是瘋了!那些是反賊!和他們合作,何異於造反?”
這個空蕩蕩的宅院裏,現在坐滿了本地商會的各色人物,隻要是說的上名號的, 都在這裏了。
姓丁的中年人叫做丁世豪,號稱“雲南丁”。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商人, 不但家有良田萬頃,傳統的商行,插手了幾十個,規模龐大的工廠,也有七八座, 獨占一行半數收入, 而且和雲南的省府都能攀的上關係,據說本家有爵位, 還有皇商的門路。是雲南商會的首腦。
他身邊簇擁的幾個人, 也都是當地權大勢大,和官府關係緊密,勢力甲於一方的工商代表。
其中一個姓段的,附和丁世豪:“我們生意人, 一向講究和和氣氣,這世道亂了,於我們有什麽好處?”
阿申站了起來,他去年在工廠裏因為拒絕勒索,被權貴子弟打斷了腿,現在走路都還是一瘸一拐的:
“你們這些沒種的軟蛋,也忒短視!你想和和氣氣做生意,那些蛀蟲就會放過你?看看這段時間的動靜!中原旱災南邊水患,民變四起;北邊朝廷打蠻子一場敗一場;皇帝老兒要修陵寢;達官貴族要吃喝玩樂。哪裏不要錢?朝廷現在就是個無底洞。錢從哪裏來?”
姓段的一時默然。
阿申沉著臉,步步緊逼:“老百姓造反了,地皮都刮不出來了。可不就主意打到我們頭上了?平時層層官吏,都敢隨意勒索我們。現在這樣的境況,京城好幾家做生意的貴族之家,都被抄了底朝天。何況你我之輩?現在不早做打算,被抄了家底才哭?”
“自己吃喝了軍款,**了國庫,現在打仗拿不出錢了,就來勒索我們!”一個小商人聽阿坤這樣說來,舉起拳頭,一砸桌子,也十分憤然。
不少人都麵露激憤,顯然是想起了平時的遭遇。
“那也不能和那些反賊參合到一起。雖然當今有些事,令我們都受了點委屈。但我們有家有業,紮根桑梓。雖有產業,從來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更是從來沒有參與過那些打仗的事。怎比那些反賊?反賊們敢起來造反,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敗了,也不過是賤命一條,我們呢?諸位的家業還要不要了?”
丁世豪捋著胡須,語重心長:“不如坐山觀虎鬥。朝廷要錢要糧,我們給他們就是了。反賊要錢要糧,也給他們就是了。保得自己最緊要。”
一番話下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竊竊私語。
的確,那些反賊賤命一條。他們呢?
“呸!”黎青青疾步從院子外走進來,一進來聽到這番話,就翻了白眼,語帶譏諷:“你丁家家大業大,委屈求全,一身充作兩家奴,損失了一半家業,照舊還能夠東山再起。在座諸位,誰有您的‘魄力’?”
丁世豪身後的護衛一下子喝道:“女子口出狂言!”
一個丁世豪一撥的人,罵道:“哪裏來的撒潑女子?這哪裏是你們這些小女子來得的地方?還不快快退去。”
陳與道拉住黎青青到他們身後去。黎玉郎朗朗起身,十分真摯:“真知灼見,何分男女?諸位不必如那些腐儒做派。青青性情耿直,但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先不說,我們誰有丁會長您的財力,可以損失那麽多錢還能若無其事。就算我們咬緊牙關,割了這肉。兩邊下注,實在是善終的少。當今聖上一向多疑剛愎,義軍那邊也不是好相與的。朝廷缺錢,義軍就不缺?朝廷如果平叛退敵了,打完仗,國庫一空,諸項事務,老百姓又一窮二白,錢從何來?義軍如果改朝換代功成,百廢待興,重建河山,一樣要錢。錢從何來?到時候,隻怕無論哪邊贏了,都能以資敵的借口,把我們送上斷頭台。”
“不錯,正是如此!”一個和胖子阿申相熟的大胡子鹽商站了起來,向丁世豪他們說:“老丁,你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不認得呂不韋?有什麽買**得過謀國?那不隻是十倍、百倍的利潤。你不要幹大事而惜身,平白辱沒了這等良機。”
黎青青站在黎玉郎身後,眼看著眼前這些人到現在還舉棋不定,有猶疑之色。她不由想到工廠日益艱難的處境,想到工廠裏被禮教所害的女工們,想到官吏們日常的打秋風,冷笑起來,幾步並作一步,繞到院子中心。
在所有人驟然看過來的視線中,她提高了聲音,目中有烈火熊熊:“你們枉為男子漢,還不如我有骨氣!平日裏,層層官吏,都把我們看作肥羊,肆意盤剝。一年辛勞,權貴靠著地租,躺著就分走我們一半的辛苦錢。我們憑借雙手獲取財富,還要被那些假道學罵做‘小人’,士農工商,居於末尾;衣食住行,都有規矩,不得享受。從事商業,還要處處承奉那些道學的限製,東不許賣,西不許開。難道這些,你們都心甘情願?”
“人生而自由,人生而平等,靠辛勞地從事工商業而獲取財富,乃是天經地義,上帝所賜!為什麽還要受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鳥官的氣,什麽都要服從著他們的條條框框!”
她咬著牙,眼睛掃過每一個人臉上。
有少數人受到感動,聽的出神,麵容激動。
有些人受了震動,還是猶疑不定。
還有些人看她是個女子,左耳進,右耳出,麵露輕視。
更多的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黎青青忽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憤怒。
她不顧一切,幾乎是被那股激情所掩埋,飽含熱度,一字一句吐出:
“人,生而自由!”
“自由在前,甘做仆奴。你們,不配生而自由!”
隨後,以失望已極的眼神,鄙夷地望了在場所有人一眼,拂袖而去。
陳與道和黎玉郎在後邊一疊聲地喊,都叫不回她。
宅院裏一時安靜的連跟針落下的聲音都聽得到。
半晌,丁世豪捋了捋胡須:“黎先生,令愛未免也太沒有規矩。身為女子,半點不懂溫柔賢淑,你需得好好教教她。”
“哦?誰不懂溫柔賢淑啊?”一個帶笑的清雅男聲響起。玉麵的中年男子率先走了進來。
黎玉郎看見他,麵上表露了一絲難以抑製的喜悅:“若山,你來了。”
林若山知道,他不是在等自己。於是,他側身讓開,含笑道:““那位客人,我已經送走了。客人臨行前贈送了這個。”
他身後是一個形貌俊秀的年輕人,捧著一個木盒。
在場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諸君知道,我送走的客人,是哪位嗎?”
丁世豪有不好的預感。使了一個眼色,段姓商人不客氣地問:“敢問誰當得林二老爺的客人?”
林若山揮揮手,他身後俊秀的年輕人走上前來,彎腰:“首領命我向諸位君子問好。使者昨晚走前盟約已定。這份盟書,共有兩份。這份,就保存在諸位君子這裏了。”
忽然,那邊丁家的護衛驚叫起來:“老爺!老爺!”
丁世豪險些昏死過去,半晌,被掐著人中清醒過來,顫巍巍地站起,指著林若山的鼻子,又移向黎玉郎的鼻子:“你們......你們休想我承認這份盟書!”
“我丁家,世代為商,從來沒有過造反的子弟!”
“丁賢弟,此言謬矣。並不是造反。”一個人在林若山之後踏入了場內。
他留著美須,容長臉,穿著一身普通的儒生衣裳,眼睛卻顯得頗為凶惡的三角眼,不怒自威。
“我們哪裏是想造反?士農工商,既然工商,能夠為朝廷帶來巨大的財富,能夠開源。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就該改一改了。隻是當今聖上為人剛愎自用,不願意承認。那麽,我們隻是請他們承認該改一改規矩而已。”
丁世豪的眼珠子轉到了這個人臉上。他一口氣沒緩過來,手指僵在了那:“你.....你......”
他忽然明白過來,環視一圈:“好啊!你們,你們這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啊!”
“咳。賢弟,是老夫先接觸的義軍和林賢弟他們。”
來人,正是雲南總督段融。
丁世豪幾乎氣的笑了,幸好往日的謹小慎微起了作用:
“段兄,我們交情得有幾十年了。你這是做什麽?”
段融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江南的好些同僚也是這麽打算的。賢弟啊,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我們也有大批的家業涉及海外、涉及工廠,大批的子弟從事工商。你們不知道聖人的打算啊。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也想好好地侍奉聖人。奈何,君君,臣,才能臣。”
的確。丁世豪想,而今朝廷中,其實也有大批的勳貴官僚,家中靠工商為生。漸漸地那些地,甚至是一些皇莊,都被他們買來當工場了。
但還是緊盯著他,試圖探看真實想法:“你們這是造反。”
“賢弟。你想差了。造反大逆不道。我們卻隻是想請聖人理智一些。重視工商,少限製一點我們的土地,有什麽不好呢?行商一年賺的錢,抵得上盤剝那些可憐的老農十年了。這樣,也不至於鬧民變。這一點上,義軍和我們達成了共識。諸位中的大部分人,和我們,應該也有共識。所以,我特意地做了這個義軍和諸位的中間介紹人。”
段融十分真誠。
丁世豪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半晌,長歎:誤入賊巢,誤入賊巢!
散場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雖然達成了共識。但是在場的,都是久經商海之人,沒一個不是精明的。
段融他們也是久經宦海的老狐狸。
雖然三方決定合作,但是扯皮仍舊扯了一籮筐。
丁世豪等人、黎玉郎阿坤等人,還有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行商,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共同的章法扯皮了半天,才定下來幾條。
黎玉郎等人講的口幹舌燥出來,唯有娃娃臉的陳與道還有氣力抱怨:“怎麽到最後又是丁世豪那些老不死的成了我們的領頭羊了?嗬,開始明明就是他最膽小怕事!”
林若山淡淡一笑,倒是顯得不甚在意。
宅院門口正坐了兩個穿著不倫不類男裝的年輕人。
散場出來經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們幾眼。實在是這兩個拋頭露麵的男裝麗人容貌過於不俗。
黎青青的怒火至今雖然平息,但仍舊十分不恥那些人的軟弱,看見父親出來,撇撇嘴:“成了?”
黎玉郎摸摸她的頭:“難為你了。以後就好了。”
“哼。那要看以後。我和與道叔叔,合了段大人的計策,才悄悄地和袁姐姐達成了協議。可不能叫他們壞了事。”
林若山則問:“玉兒,你怎麽也來了?”
林黛玉低聲道:“我實在放心不下,輾轉反側,總歸是睡不著了,還是跟著青青來這裏等罷。”
說著,她有些不安,望了林若山一眼,輕聲說:“還有一件。尋南小報上,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