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羅刹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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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堂上, 林黛玉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連那丁德知, 都是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想來, 他也沒有證據, 嚇唬嚇唬這嬌娥罷;了。孰料, 她竟然一口應承下來。

    壽玉樓率先反應過來,一聲叫好:“好!好膽氣,好一個林瀟湘!瀟湘先生的大作,在下一直傾佩萬分, 不料竟然是這樣一位奇女子。”

    “謬讚了。”林黛玉微微頷首。

    壽玉樓道:“那麽, 瀟湘先生, 丁德知對你的指控, 你承認麽?”

    林黛玉原先還忐忑不安,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 承認了,便不再胡思亂想。看了堂外的林若山一眼,微微一笑,反問道:“他指控我什麽?”

    丁德知終於反應過來了, 氣恨交加:“我妻死前, 恨聲高呼‘常郎’, 又時常使人打聽瀟湘君子文作,死前猶自抱在懷中。這難道不都是拜你所賜?”

    眾人聽了, 不由竊竊私語。

    林黛玉愣了愣, 那雙含情的眼裏, 浮現出一層難過的淚光,睫毛輕輕地垂了下去。

    丁德知看她形容,以為她膽怯了,不由得意,氣焰越高:“如果不是瀟湘君子寫這等□□,我妻也不至於此,我懇求義軍秉公處理,下令從此禁絕此書,將這惡女子......”

    “你在嫉妒。”

    “什麽?”丁德知呆了一下。

    林黛玉抬起眼睛,輕輕地,卻咬字清晰地重複了一遍:“你在嫉妒。你嫉妒你的妻子死前仍舊幻想著那一個並不存在的常春樹,幻想著我書中的世界。你知道,那個精神上的深幽世界,是你到不了的。”

    丁德知回過神來,惱羞成怒:“那又如何?夫為妻綱,她身為主婦,不守婦道,鎮日看些話本子,想些邪書裏的野男人。那要是真碰上這種男人,她可就跟著跑了。”說著,他恨恨地一掃林黛玉:“幸好是個女子!”

    林黛玉便不再理會他,隻是依舊感到很難過。

    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她每每聽到這些事跡的時候,總是感到很難過,心裏發悶。

    從生到死,難出三尺院門。這樣苦悶難堪,活在世上,渾渾噩噩。

    原不知道這是牢籠。這時候,一眼看到了她編織的夢鄉。她們便知道,原來自己是活在這樣一個黑沉沉的井底,這樣一個逃不出去的籠中。

    是她們自己的‘不甘心’,讓她們選擇了死。

    丁德知其實未必說錯了。如果一輩子渾渾噩噩算是活著,那的確,是她害死了她們。

    可是,她不會選擇停止寫這些故事的。

    壽玉樓聽到台下的林黛玉,說:“如果,給一個人做夢的權利,告訴她,你所處的地方是牢籠。這樣叫做殺人。那麽,我承認,我殺人了。”

    她仰起那雙多情的雙眼,看了一圈在座的人,望定他:

    “但是,我也想問:為什麽,一個人,看到自己所處的地方是牢籠,不是起來砸碎這個黑暗的籠子,而坦然地走到陽光底下去。卻是在籠中憂鬱而死?”

    金色的陽光穿過公堂,照在她身上,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

    “我請求,把真正守住這個籠子,不讓人出來的惡鬼,消滅在這世上。那麽,我就將引頸受戮而無憾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鼓的掌。

    掌聲如暴雨,卻又很快地停歇了。

    黎青青首先停下的鼓掌,無措地:“黛玉......”

    人們看到,這個第一次現身於世人之前的“文賊”,之前表現的如此的令人側目,此刻,卻流下了眼淚,哽咽著,像個尋常女孩子那樣,不停地抹著眼睛。

    她說:“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一個癡心女子的死,世上原沒有多少人當回事。就連她的丈夫,也不過是充滿憤恨地把她當作攻擊朋黨的筏子。

    人們感歎著她的可憐、她的愚蠢,她的死代表的利益之爭。

    沒有人為她的死流一滴的眼淚。

    她這麽想著,淚水卻打濕了衣襟。

    唯一一個為這個癡心人哭的——是一個同樣癡心而多情的人。

    她為她,為這些世上許多癡心而死的人,哭的難以自抑。

    其實原不必死。為什麽這麽癡心,為什麽這麽傻?

    人之不甘,人之向往自由,竟至於拋棄生。

    人們都緘默了。他們聽懂了她眼淚中未盡的控訴。

    而丁德知的身影一縮再縮。在某種力量,大約,是人的力量前,他原本高大的身影,顯得很矮很矮。

    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惹人生厭,仍舊強說:“先生,您看,她也承認了害死我妻——”

    壽玉樓看了一眼那猶自哽咽的多情女孩子,笑了一笑,回過頭溫和地對他說:“抱歉,丁公子。我們這沒有因人家做夢,就判此殺人的規矩。不過,倒是另一樁案子,可以審一審。我之前在外麵處理別的事務,今天才到雲南來。我便聽說,我們下令頒布廢除裹腳、女子登記造冊,男女共同勞作、不得隨意毆打婦女的律法後,隻有丁家等少數幾家,以‘女子金貴,不能拋頭露麵’拒絕執行。是否如此?”

    丁知德往後退了一步:“你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當初這個法令頒布的時候,我們也說的很清楚了——這不是商量。是必須執行。否則——”

    高大俊美的文人,溫吞地說:“否則——死。”

    ......

    當判決的結果出來的時候,黎玉郎正在堵著丁世豪。

    丁世豪猶然不耐煩:“老弟,當初,我們就講的很清楚了。我也不同意王朝治下士農工商之分。但是,這不代表三綱五常,不代表聖人之言都有錯,也不代表聖人定下的采買有問題。好了,你——”

    “老爺!”一個家丁撲了過來,耳語幾句。丁世豪看黎玉郎的神色,登時了然,卻不急,反而笑了:“嗬,老弟,你們想的挺好啊。壽先生今天到了大理?”

    他一字一頓說:“不過。老弟啊,段總督,今天,剛好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