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羅刹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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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流火, 江南的桂花次第而開, 盈香溢市。

    羅照雪孤獨地坐在桂花樹下,風吹動了她的裙擺。

    人們經過,對著她竊竊私語。

    她出名了。

    人人都知道有這麽一個馬上就要害死親兄,流放了親父的女人。

    “羅先生!”隻有一些女人同她打招呼。

    這些女人們穿著比時下嘉興普通市民家的女孩子還要時髦,她們那散出廉價香味的頭油, 那時興的碎花裙, 那發髻上的便宜絹花, 每天早上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 不顧路上行人的打量。

    這些是女工。

    跟在義軍屁股後麵進入嘉興的,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讀書人,就是冒著大黑煙的工廠, 大腹便便的商人,還有就是這些“毫無廉恥可言”(嘉興市民語)的外地女工們了。

    工廠倒也想雇傭嘉興本地的女孩子,可是誰敢把女兒送進去?隻要是要臉的, 都寧可女孩子在家裏紡織、刺繡度日,也不願意進那招工的地方。

    嘉興人對這些女工的來曆是頗有疑問的。

    她們不顧體麵, 和男工同處一室, 調笑無忌。

    她們不知道女子的美德是害羞,是節儉, 是勤奮。

    在極少有的閑暇的時間裏,這些臉色蒼白的未婚女子和年輕婦女, 不為家裏人織一尺布(嘉興人嘀嘀咕咕地說, 她們有沒有家人都是個問題), 就知道成群結隊地在街上大手大腳地挑選打扮自己的廉價首飾、衣服。

    晚上四散離開工廠的時候,她們甚至自己不做飯,而是下館子!

    這樣懶惰無恥奢侈的,難道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嗎?

    因為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廉價而美麗的工廠出產的布匹,已經在嘉興開始銷售,頗受歡迎。

    所以嘉興稍有臉麵的人家,都生怕這些女工是從家裏、主人家或者什麽地方私逃出來的。生怕那織出來的布都是“不幹不淨”的,自己用了“娼婦布”。

    盡管那些開工廠的商人賭咒發誓地說這些女工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甚至找了義軍做包票,說都是合法的。

    盡管女工她們自己也信誓旦旦說是家裏的丈夫、父親同意的。

    但在嘉興府城的人看來,在經曆過一個工廠的護場隊把一個來找女工的窮鬼男人活活打跑的場麵之後,這可信度要大大地打一個折扣了。

    當然,鑒於這布匹物美價廉,不放心是不放心,買的人還是照樣盈門。

    羅照雪自從那一日的官司之後,就無處可去。袁渡看她認識幾個字,大家小姐又一向要學習女紅管賬,就拜托了熟識的紡織廠的廠主,請她去做一個賬房,順便監管女工的活計。

    工廠主十分歡迎。他麾下的紡織廠大多是女工,概因女工靈巧、便宜、無處可去。而同等的活,男人手指關節粗大,又往往不諳紡織,耐心也差一些,在同等的活計裏,卻總是要求更高的工資,並不怎麽受紡織廠歡迎。

    女工雖有好處,但卻使這位工廠主犯了一個難處――他麾下不止有這麽一座紡織廠,他不好日日監視女工的一舉一動,隻好雇傭賬房先生記賬,監視,免得女工偷懶、順手莫些零碎布料回去。

    但是鑒於紡織的時候,蒸汽勃發,屋內太過悶熱,不少女工會有脫掉上衣之類的舉動。

    而要巡視工廠,記賬,能給女工講活計,要看他寄過來安排的信的賬房先生,必然要識文斷字,但凡識文斷字的,自認有幾個麵子,誰願意這樣“斯文掃地”?

    隻好請女先生。可是,這年頭,別說能識字的女人了,就是認識幾個字,能記賬的男人,也絕不多。

    羅照雪一來,這位麵向看起來忠厚的先生就樂開了花。甚至還仗著初出深閨的大小姐不諳世情,更不會講價,又給她往下壓了一半的工錢。

    羅照雪不知道,也不在乎,至少現在不在乎她的工錢曾經有能比現在多一倍的機會。

    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本來是繡樓上衣食無憂的大小姐,有丫鬟婢仆,雖然行動處處受限製,但是從沒有要為自己的飲食而負責,為自己明天的活計而動手。甚至還有一大筆嫁妝,雖然這筆嫁妝她自己也無權隨意動用。但總歸是有的。

    就算以後成了貴太太,掌管丈夫的後宅,經手丈夫的財富和小妾,那也是一種殊榮。

    她賭氣不去幹活,天天在寄居的屋子裏以淚洗麵,後悔自己竟然做了狀告父兄的傻事。又怨恨起義軍,為什麽要受理她的一時“衝動”。有時候,甚至不免怨恨起十三娘為什麽要死的這麽不平靜。

    工廠主看在義軍的人情上,也不催她,但是卻也不會給她一個子。

    這樣過了大概三四天,她終於卻耐不住夜夜的饑餓。爬起來做了第一筆帳。

    那日結的工錢到賬的刹那,她捏在手裏,覺得這簡直要燙穿手心,是徹頭徹尾的恥辱。淑女怎能為錢而去這樣地做事?

    不過,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當眾。那更加羞恥。

    但她沒有買過糧,更不會做飯。隻好碎步掩麵,頭一次沒有丫鬟為伴,自己進了飯館,跟她覺得粗鄙懶惰的女工混在一起吃飯。

    這樣恥辱的日子怎麽能繼續下去?

    此刻,她隻懨懨地扭過頭去,毫無精神可言點點頭,權當作是和她們打過招呼了。

    她作為嘉興本地出身的千金小姐,盡管落魄了,也對這些女工持有和嘉興本地士紳人家一樣的看法。是絕看不起的。

    何況,她自己作為新任的賬房加監工,更知道那些行商之人的鬼話半句都不可信。他們怎麽能拍著胸賭咒發誓說這些是清白女孩子?

    她都聽見好幾次有幾個女工在悄悄嘀咕什麽“丈夫”,什麽“逃出來再不回去”。更過分的還有說漏了嘴的“從前鴇母說……”這樣的話呢!

    難怪那些奸商盡管鼓動女工平時在外多穿的鮮亮些,但一時之間,仍舊沒有嘉興人願意聽他們的胡扯,把女兒送進來做工了。

    嘉興新鮮出爐的報童從紡織廠前一路跑過,喊著:“號外號外,原來瀟湘君子乃是女君子!”

    她沒精打采地坐在工廠門口的桂花樹下,叫住報童,拿幾個銅子換了一張粗糙的“小報”,準備一會監視之餘,打發時間。

    等看著女工一個個走進去了。她正要也跟進去,一個女工,就是那個被她懷疑從前大約是樓子出身的,最機靈自來熟,叫她:“小姐,您還坐著嗎?我看見西市的義軍聚集,您的父親和兄長,就要今天行刑了!”

    羅照雪駭然。渾身一個激靈,報紙委頓在地。她再也顧不得今天的工作了。

    她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