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玉樓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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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興已經入秋了。

    雖然時不時還有熱度回光返照,但每日晨昏, 西風卷落葉, 一陣陣地涼。

    張老漢家裏無柴無米,他的妻已經帶著病餓了幾天了。今天終於起不來了, 倒在泥炕上, 出氣多進氣少。

    張老漢夫妻兩個並無子嗣。年邁衰朽,扛不動城中的重活了, 更沒有人贍養,往日隻是靠著夫妻兩個撿垃圾為生, 也不過是待死而已。

    臨行, 妻輕輕搭著他的手, 已經說不出話,隻是感激地凝望著他,搖頭。

    他望著妻滿是褶皺,宛若活骷髏的臉, 知道她是在說, 感激你一生照顧我,哪怕是無子嗣,也不像世人一樣怪罪於我。留著東西罷,怎麽死不是死呢?不要為我白費力氣了。

    可是,妻跟著他吃苦已經半生,餓死.......餓死, 那也太可憐了他的老妻。

    張老翁猶豫了幾天, 自覺都已經年老, 也不必再講究臉麵,終於下定決心,希望能讓妻最後吃一口熱乎的幹飯,便賣掉了家裏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一件不那麽破的衣裳——他想充作夫妻兩個人合葬之用的壽衣。想去換些米來。

    張老漢長著一對倒八字眉,沒精打彩地垂著。臉頰上肉少皮多,涼風一吹,臉皮亂晃,身上的布條也跟著晃。

    等一步一晃地到了米店邊,小心地避開最近又多起來的乞兒,那夥計正無聊地坐在門邊數米。

    他枯瘦的手爪裏,緊緊攢著幾個銅幣,有氣無力地伸出來一個小布袋子,叫那夥計:“錢——米——”

    夥計從他手裏摳出那幾枚銅錢,掂了掂,開始往小破布袋子裏斟米。

    米店、糧店邊是常有乞丐徘徊的。

    一個米店邊常徘徊的小乞兒爬過來,臉上隻剩了眼睛,身上隻剩了骨頭,赤.身裸.體,一粒粒地撿斟米時灑出來的生米吃。

    夥計裝作沒看到。張老漢也裝作看不到。

    裝了兩個拳頭大小的米,布簾子忽地被掀起來,大步跨出一個身子臃腫肥碩的掌櫃,長衫擺擺,胳膊上的藍綢子也跟著擺擺,一巴掌糊得這學徒的小身板晃了一晃:“你個沒人倫的東西!拿我的東西做人情?”

    夥計也不過年僅十五六歲,挨了打,眼裏浮起淚光。一聲不敢吭。

    掌櫃便搶過那布袋子,嘩嘩往下一倒,一抖,隻剩了半個成人拳頭大小,才丟回給夥計:

    “看清楚嘍,這幾枚銅板,當值這些米。算數都算不清,你誠心要敗你師傅的家啊?”

    那個不聞不問,一心一意埋頭隻撿地上米粒吃的乞兒被一腳踢開了。倒伏在米店招牌附近,一動不動。蠅蟲嗡嗡地圍繞著他飛。

    一片死寂中,隻有張老漢呆滯地看著手中的破布袋一下子少了大半的分量,兩片幹癟的嘴唇蠕動,想說些什麽。

    正巧街邊來了一列麻衣短發的,領頭的是一個義軍軍官,戴著頂紅氈帽,穿著鮮亮的綢緞衣裳,蹬著蹭亮的皮靴,也沒管那街邊一動不動的乞兒、店門邊一動不動的老頭,隻小心提起裙擺,以防台階上的髒汙粘了下擺:“掌櫃老哥,近來如何?”

    掌櫃笑道:“甚好甚好。”又扶軍官:“哎呦,您老小心點,別髒了靴子。人靠衣裳馬靠鞍,這乍一見換了麻衣,我險些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來了,沒認出您,未得遠迎,萬莫見怪。”

    這時,一聲嚎叫聲在不遠處的藥材鋪子裏淒厲地響起:“喪天良!前天藥還不是這價,俺家餓了三天,好不容易籌到了錢,家家都說這個錢買不到一包藥了。你們的藥是金子做的啊?!俺跟你拚了!”

    掌櫃的嚇得手一抖。

    軍官皺眉:“又在鬧事。明明都看見了門上的藍綢子。嘖,真是膽大。”便對掌櫃道:“我就不進地方坐了,老哥忙自己的。有事就來通知我們。”

    殺氣騰騰地喝其他麻衣短發的:“小的們跟上!”

    張老漢渾身發抖地看著那個衣衫襤褸的窮人在藥材鋪門口被拖走了。

    就像......就像王朝的官爺們還在的時候,那樣的被拖走了。

    羅照雪糊塗的一天又過去了。

    自從那日見了她哥哥咕嚕嚕滾下的人頭,憂怖過頭,便渾渾噩噩,不知怎麽回到租住的屋子後,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伏在枕頭上大哭。等哭得身上都出了汗,才發著低燒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她是在工人催促的敲門聲裏醒來的。她看粗劣的銅鏡中的自己,鬢發散亂,容顏憔悴,兩隻眼睛還是通紅。哪裏還像從前那個對鏡攬裝,在香裏悠然花上半天理妝的羅六娘?

    她早不是那那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經過昨天,更徹底絕了回去的指望。

    誰還會認一個“凶手”當女兒?

    最後,她還是胡亂的給臉上鋪了薄薄的粉,紮起頭發,拿起自己的工衣,沒精打采地,匆匆出門上工去了。

    畢竟,工廠主不會管她昨天是死了什麽人,不會管她傷心如何,他隻知道她耽誤了活計,就是從他口袋裏偷錢。

    這些天,她就是這樣糊塗過來了。

    等到那疲憊而悶熱,心神不寧,汗濕衣衫的一天結束,女工們有些年輕人,還有殘存的精神頭討論夜宵該吃些什麽。

    她迷迷瞪瞪,跟著她們走到了夜攤前,叫了一碗雲吞。

    熱騰騰的雲吞還沒上來,女工們就喧嘩了起來,用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官話發不平:“店家,一碗雲吞咋從兩文錢變成五文錢了?”

    有幾個在吃雲吞的散客,也跟著起哄。

    店家很不高興,他原先就怕這些來路不明、拋頭露麵的外地女工吃髒了他的碗,因此給女工們上雲吞都是另碗,隻是到底也是生意,也就勉強招待著。此刻看她們帶頭鬧事,便把那抹布一甩,鼻子一哼:“實話則個告訴你們,這光景,世道亂著呢,什麽不漲價?麵漲價了,菜也漲了。這雲吞不漲,我的生意還怎麽做?就是這個價錢,不吃我就收碗筷了。”

    女工們還憤懣不平地,隻是工廠主千叮嚀萬囑咐她們不許和當地人起衝突,否則就扣工錢。因此隻能一屁股坐下,嗡嗡地非議。

    女工們最喜歡議論時事。概因男人需要看著時事,洞察變化以便養家。女工們卻得自己養活自己,不得不像男人們一樣關心起時事變化。

    濃眉大眼的女工沈春嬌指著那雲吞,歎道:“前陣子買了匹布,那價錢,往常早可買三匹了。什麽都漲價,隻有我們的工錢不漲!”

    其他人都一齊歎氣。矮小蒼白的女工小蓮子,是個機靈人物,就是人群經常傳播一些據說有頭有尾的小道消息,被稱作“鬼機靈”的那類人物——她在人堆裏神神秘秘地:“嗨,你們知道為什麽漲價嗎?前段時間羅家三少爺殺頭了,你們看見沒有?”

    羅照雪的筷子一停。

    另一個高個子,佝僂著背,卻一樣蒼白的女工雲娘,搖搖頭:“唉,我不關心。他死了,我們的工錢也不會增加一枚。”

    小蓮子推了她一下:“誰關心他啦?我是說,從他死後,義軍就翻了天似的,欸,連嘉興府裏的那些老爺的麵子都不給了,硬是分了地,你看那些嘉興鄉下人多高興!往常念菩薩,念皇帝,現在全變作念義軍了!”

    “怎麽,這和漲價有關係?我倒是情願義軍代替菩薩和皇帝,那泥塑的菩薩要供奉,那天上的皇帝,派下來貪官要收稅。都不如義軍和氣。”

    “呸!”小蓮子唾了口唾沫:“和氣個屁!才和氣了幾天?”

    “你們當這些天米價為啥子一直漲?我這點工錢都快買不起米了。我問那米店掌櫃,憑啥子一樣的米,漲了三倍有餘!那掌櫃的鼻孔朝天,說‘我東家戴藍綢子的,跟義軍是一夥人,給義軍貢米,哪裏還有米給你們這些下等人吃。賣給你就不錯了,不買就滾蛋’。”

    她繪聲繪色地學:“我氣的呀!跳起來給那掌櫃撓一個滿臉開花,叫他見識見識女人的厲害,那邊就走來了穿麻衣服的,喝問:你妨礙‘自由買賣’嗎?然後,我就看見那麻衣服吃了米店的好茶啦!”

    “啐!”小蓮子又唾了一口,工人們登時都流露出了義憤之情。

    雲娘搖搖頭:“唉,我不關心。哪朝官爺不是這做派?反正我們的工錢也不會多一個子。”

    沈春嬌道:“我倒不覺得。至少,他們打跑了那些地主老爺,還給分了地。”她想起自己本地的嘉興親戚,興高采烈地說他家在鄉下也分到了地。

    “你們就知道埋頭做活的,懂個啥子?嘿嘿,那地說是什麽‘天下兄弟姊妹共有’,還不是義軍老爺們的。鄉下窮棒子一人分了四、五畝地,樂嗬得很。義軍老爺自己分到了多少?越大的官分得越多!說不能買地,藍綢子們拿錢去,五兩銀子可以多‘分’幾畝地,你知道麽?”

    雲娘還是說:“唉,我不關心......”此類。

    沈春嬌就低下頭去不說話了。半晌,才抬頭輕輕一句:“不管怎麽樣,我認他們是好人。至少羅刹女是好人。他們當初進城,把我從為奴為婢的火坑裏贖出來了。”

    正這時候,羅照雪卻沉著臉,站起身叫女工們:“好了,閉上嘴。不要無故非議義軍。小心叫人抓了你們去。”

    女工們這才想起監軍在此,一個兩個登時渾身不自在,張嘴隻管喝湯吃雲吞。

    叫女工們閉住了嘴,羅照雪自己的心情,卻宛如柴米油鹽打翻成一盤。

    她想起那個同樣姓羅的短發鬼女將,想起那個為她取名叫照雪的袁姓文士,又想哭,又想冷笑,便在心裏想:

    你們殺了我三哥,搜了我家,我不恨你們,你們是好漢。可是,倘若你們也變成我三哥,父親那樣的人,那我就恨你們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欺壓當地百姓,憑什麽你們欺壓得,卻不許我家來欺壓!

    我希望......希望你們不要變成我家這樣的。那樣,叫我恨你們,也恨得齷齪了!

    “我請兄弟們吃雲吞。”

    羅鴻飛這麽對跟前所有的將領說。

    但她自己一筷子都沒有碰。

    “將軍,你不會在裏麵下毒了罷?”出身大地主吳家的一位文士故作鎮定地開玩笑。

    羅鴻飛說:“吃飽了?那每人每碗雲吞五十兩黃金。交不出來的,今天軍法處置。”

    那油頭粉麵,曾挨過羅鴻飛打的紈絝張副將——現在是張監軍,一口湯噴到了地上:“羅鴻飛!你搶劫啊?”

    “那你們不是也在搶劫嗎?”

    其他人都不敢看主將,也不敢明白她的意思,便裝瘋賣傻說:“我等手中無這銀錢,大姐姐見諒......”

    袁渡跟前也沒有例外的放了一碗雲吞。她懵懂地苦笑道:“弟兄們畢竟苦慣了......”

    羅鴻飛掀開衣袍,跪下了。

    “哎呀,鴻飛,你這是在做什麽!”袁渡去拉她,沒拉動。一急之下,也跟著她一起跪下了。賭氣:“你不起來,我也不起來!”

    “大姐姐!”其中從小跟著義軍苦出身的幾個渾身發抖,一膝蓋跪下了。

    那些世家出身的,一看風聲不對,也急急忙忙跟著跪下。

    一時場麵寂靜。眾人跪了一地。那些雲吞還散發著熱氣,卻沒有人去吃一口。

    正此時,外麵李白泉闖來,駭然失色,扯著嗓子大叫:“將軍,不好了,我們駐守嘉興一村的弟兄們兵變了!”

    一見這場麵,他頓時一腔話都卡在喉嚨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聽兵變,在場將領無不色變,尤其以那張監軍的臉色最難看。

    “為什麽兵變?”

    李白泉苦笑:“說是不公平。好幾個帶頭的打出旗號,說是我們義軍高層有將領私吞公田,收受商賈賄賂,狼狽為奸。”

    “他們還喊了什麽?”

    李白泉低頭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藍綢子,終於苦笑道:“還......還說,要求像雲南那樣,實行元庫製度,要求限製‘有錢人買田’......要求限物價令。”

    “兵變的好。”羅鴻飛聽了,反而笑了,對地上跪著的眾人說:“我義軍的底下弟兄們,就是比我們有血氣。你們感到不‘公平’,覺得自己打天下之後沒得到榮華富貴,當著我的麵,卻隻敢一跪。他們卻既然敢明堂堂反了王朝,也就敢理直直兵變了我們。”

    眾人一時索索瑟瑟,羅鴻飛卻道:“好了,都起來吧。我跪我的,你們跪什麽?怪沒有意思。出去吧,外麵行刑官等著你們。如果不願意出去,也可。他們會衝進來。”

    眾人終以為羅鴻飛這次通了人情,知道他們打天下辛苦,也需要上上下下各級都小小“休息”一下。打算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鬆了一口氣,打算去領了這罰。

    羅鴻飛自己卻還跪著。

    等他們都走了,袁渡還陪她跪著,她帶著一絲天真的倔強,說:“你不起,我就陪你跪死在這這!”

    羅鴻飛淡淡一笑:“你這叫傻跪。你知道他們跪什麽,我跪什麽嗎?”

    她望著窗外的天空,眼底沉沉的,雲也遮不住她滿目陰霾。

    我跪的是嘉興的父老鄉親,跪的是死去的兄弟姊妹。跪的是我對不起他們,讓他們的血汗白流了。

    你們跪的又是什麽?

    她歎了口氣。

    你們跪的是權。怕這不跪,我奪了你們的權。

    隻可惜,哪怕是我們義軍的這點所謂的“權”,也不過是天下的兄弟姊妹們抬舉我們而已。

    你們心心念念的權,根本不是我給的。我也給不了。

    這一年的秋末。前線,王朝與義軍還在血拚,義軍捷報頻傳,甚至拿下了南京。

    但,一樁,發生在雲南,。一樁,發生在嘉興。

    震驚天下,也震動了義軍上下的兩樁大清洗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