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玉樓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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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玉樓沒能按時回轉雲南。

    林黛玉的病都好了的時候, 他們也還沒能回來。

    義軍撤離之後沒有多久,十八歲這一年的冬天。即使雲南四季如春, 即使身體較之年幼時候強健了不少,林黛玉連續幾夜熬著精神寫文章和人在尋南小報上打嘴仗之後, 依舊犯了病。沉屙泛起, 整日躺在床上了。

    林若山氣得把她的筆禁了,不許她病好前出院子門一步。請來一個年輕少婦負責照顧她。

    窗外的樹還是綠的,但是小孩子在院子裏玩耍的時候, 嘴巴裏已嗬出了冷氣。

    照顧林黛玉的少婦叫做桂花。

    桂花隻比林黛玉大了兩歲, 今年差不多二十了。她忙不迭地把林黛玉手裏的書奪了下來, 苦著臉:“俺的祖宗,您何苦來!這都病了, 還看什勞子書!”

    林黛玉笑道:“在榻上養病養得渾身骨頭都懶了。姐姐別告訴人,我偷偷看幾眼。”

    她雖病中, 形容清瘦許多。但有一種人, 越是憔悴蒼白,越是別有殊異之美。

    林黛玉就是這種人。

    她這一笑,便閃了桂花的眼。桂花一時咋舌:“乖乖,俺過去怎麽就沒能見著這樣的天仙!可見那些男人說的都是瞎話。”

    林黛玉把正在看窗外小孩子滿地攆螞蟻的眼神收了回來, 一怔:“男人?瞎話?”

    桂花性情直爽, 是鄉下出了名的那種快嘴媳婦, 一向口沒遮攔, 脫口而出:“就是說你嫁不出去唄!”話剛說完, 想起這是雇傭自己的主家, 恨得把自己嘴巴一打:“叫你嘴賤!白日做迷夢瞎咧咧!林姑娘,那都是鄉野粗話,您這樣的金貴人別往心裏去!”

    “姐姐這是做什麽?”看她下手沉甸甸的,把自個臉都打紅了,林黛玉連忙輕輕拉住她,笑道:“這原又不是你說的。外人說的話,不好聽的還多著。光是報紙上和我對仗的幾個酸溜溜的文人,我要是都放在心上,豈不是天天飯也不用吃了,氣就管飽了?”

    桂花這才安下心。

    一見屋外她兒子跌了,叫著撩門簾子出去了。

    屋內空無一人,林黛玉才長長的出了口氣。望著窗外,有些怔怔的:桂花正在教訓她那個頑皮兒子。

    嫁不出去?

    桂花隻比她大了兩歲,兒子卻已經五歲整了。

    時下,大多數女人,也都是這樣子。三十歲就做祖母了,活到四十歲的,更不多見。

    在世人眼裏,她這樣,十八歲了,還待字閨中的,實在不多見。著實是個老姑娘了。

    自從外人知道了瀟湘君子是個女人之後,也就時常有些酸腐文人,氣急敗壞了,在小報上拿她的性別說事,說她“牙尖嘴利、德行敗壞”,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她不甚在意。

    她本來就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又自小見了這世上婚姻實在可怖。早生畏懼之心,那堪再起鳳儔鸞侶之意。

    隻是,難免有知道她的出身的人,便侮辱她的父親、母親、先祖。說林家幾代列侯,清貴世家,竟然生出她這樣的女兒來,是幾輩子“不修德行”之故。甚至說這就是“林家合該斷子絕孫”的因由。

    她還聽遠客帶來消息說,賈府裏現在日日咒罵短發賊,隻因賈家出身南京,家業大半也都在南京。現在南京陷落,許多族人並老宅子都陷在裏頭了。

    底下就有人嚼舌根,說“林姑娘也做了女短發,早知她寄居的沒好心,怕不是帶頭抄了我們的家”。

    外祖母氣得大病了一場,把那些嚼舌根的下頭人,都打發的打發,家法的家法。隻是從此,瀟湘館裏的一切舊痕跡,原來外租母叫留著做念想的,也一並都拆毀了。闔家不許提起“林”這個姓,更不許提起“黛玉”兩字。一聽到,外祖母就要發心病。

    她也曾以淚洗麵數日。也曾鬱怒交加不得開解。

    終歸,是自己的決定,便隻能咬牙熬著。直到——

    門口有人叩門,桂花哎了一聲,去抱過來一疊疊的信。

    還有門口一個籃子一個籃子,都用布蓋著。

    她便坐在床上讀信,窗外的枇杷樹搖搖晃晃,冷冷的風吹進來,卻帶著清香:

    “瀟湘先生道啟:

    奉讀大示,向往尤深。鄙妾頓首再拜。

    妾本銀匠女,自幼父母掌中珠。豆蔻思閨怨,十五作人婦。嫁與才郎生兒育女,已有十年。亦曾夫婿恩愛,也許鴛鴦白頭。唉!那裏抵得過鏡裏珠黃,夢中花謝。妾操持家務容顏憔悴,郎君十年功成名就。功名就,已有新歡。他那廂起歌舞宿紅樓,妾這廂枯坐庭院深深。忽覺人生夢幻,起拋家念......”

    “貧弱如憐兒,尚有奮然掙命之心,況我有一技之長者?如何自輕自賤至此。拜讀先生大作,恍如大夢初醒,冷汗淋漓......再不起那下世的心......”

    “先生大德,沒齒難忘。”

    她拿起這個婦人寄給她的一支釵子,這是這女人親手打的,精雕細琢,那清臒的竹子意態孤傲。遠勝世麵上的俗輩。上麵刻著一行極小極小的簪花小楷:“贈瀟湘先生”。

    除此之外,信紙裏還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她又打開了第二封信,那封信沒有戳章,也沒有落款。唯有一句“贈瀟湘先生”。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第三封......第四封......

    她豁然批起衣服,揭開籃子,那籃子裏麵還是一籃籃散發著焦臭,被燒的黑漆漆的磚、瓦。

    她這場冬天的病,雖然是在熬夜寫文章之後才發出來的,病根卻起於蘇州和京城。

    那是義軍還沒一路打到南京的時候,蘇州尚且在王朝治下。

    她名聲剛剛傳出,天下人人都知道,瀟湘先生,原來是個女人,叫做林黛玉。是祖籍蘇州的那個林家的。

    於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把林家的蘇州祖宅燒了個幹幹淨淨。連遠遠的祖墳所在,墓園,也沒能夠逃過一劫。

    尋南小報上鋪天蓋地,幸災,是文賊合該遭的天譴。

    她不相信的。她知道,這是有人惡意報複、挑釁。

    她一夜沒能合眼。因為稍一閉眼,眼前全是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弟弟的墳墓,都稍作了灰煙。他們世世代代的祖宅,化作了瓦礫。

    盡管叔叔開解,她卻還是發了病症。

    林若山來看她的時候,看她還望著那一封封的信、一籃籃的瓦礫發呆,便說:“運過來的時候,走水路,為了小心不碰了灑了,耽擱了不少功夫。”

    她想問這些東西的來曆,卻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喉嚨發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若山說:“小心些碰,那些孩子挖的不容易。我們一會找幾個罐子,把這些......裝起來。從此後,親人、家園,隨身帶著,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就誰也燒不著了。”

    有人憎惡她,憎惡他們叔侄,為此一把火燒了蘇州他們的故園。但是,白天火剛燒完,夜晚,灰裏還蹦火星,瓦礫還燙著,蘇州一帶附近,就有許多許多的青年聞名而來,知道這是瀟湘先生的祖宅和祖墳所在,趁夜去刨這些瓦礫,一片片地裝起來,匯集起來,一藍藍一箱箱的。

    這些都是崇拜瀟湘君子的青年人。

    盡管“劣跡”斑斑,她被稱之為文賊,她被當作家族的恥辱。

    但於這天下的困苦愁悶的年青人,卻不這麽想。

    他們感激她。他們愛她。

    這一封封的信中,一籃藍的心意中,仿佛她不是一個名聲劣跡斑斑的弱女子,而是蓋世的英雄。

    “我有什麽好教人感激的”說著,她吸了吸發酸的鼻子,有儀態崩危之險,嗡嗡地卻說:“我對他們有什麽大恩大德……怕還是害了他們。”

    她想起那個讀了她的《李香蘭做工記》而自絕飲食而死的女人。

    林若山說:“玉兒,如果,我年輕的時候,有你這麽一個人。我也會感激你。”

    “你記得在你做土地登記的時候,經常來你門口探頭探腦的‘藍綢子’嗎?他就是讀了你的話本小說,才終於下定決心掙脫家族的牢籠的。”

    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代的經曆:“你永遠不會知道,當你覺得自己陷在深深的泥沼裏,所有人都告訴你‘悔改罷,叛逆!’,而你終將屈服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告訴你:‘你沒錯,是這泥潭的錯!你隻管掙脫罷!’,你會有多麽振奮。無論掙紮的結果是怎樣的。隻要你知道,自己不是瘋了,隻是清醒過來了,就足夠了。”

    林黛玉聽完,便把信緊緊摟在胸口。

    一疊的信讀完的時候,她的病就好了。

    桂花嘖嘖稱奇。

    “你就是心太重,你的病啊,都是心病。”林若山倒是這麽說。

    她的心病剛好了沒有多久,沉寂了一個月的南京,在冬底的時候,忽然爆發了一場內亂。

    壽玉樓再也不能夠回來了。

    他死在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