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玉樓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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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玉樓到南京天宮的時候, 車塵馬足,身上風塵未去, 就去往這座富麗堂皇而古老的建築,見它新的主人。

    他在皇帝曾經躺過的那張分外柔軟的鎏金床上, 見到了虛弱而蒼白的老人。

    說是老人, 其實也不過隻有五十多歲。隻是頭發花白的厲害,身子瘦的隻有一把骨頭。

    壽玉樓默默無言,坐在他床邊, 握住他的手, 垂下長長的睫毛, 輕柔地叫他:“大哥哥,我回來了。”

    那張瘦得能見筋的臉上, 費力地睜開了一雙眼,見到他, 流露一絲歉疚, 吃力地蠕動幹燥的嘴唇:“我說,不要住進來。我.....病......撐不住。這裏,條件好。”

    又掃過他的麵容,輕輕慢慢地說:“你......更高了。和......以前一樣、不一樣。”

    他說的顛三倒四, 壽玉樓緊緊握住老人已經無力而癱軟的手的時候, 老人已經又昏睡了過去。

    所有人都看著從寢宮退出來的男人, 緊張又警惕。

    方秀明試探著問:“修文呢?他沒跟你一起回來?”

    壽玉樓低垂了眼睛:“他啊。違反紀律。”他的神情, 似乎非常難過。

    “你......”方秀明動了動嘴唇, 最終, 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壽玉樓聽了,就抬起頭,打量著宮內的陳設、眾人的披掛。

    做工精致的上好大紅波斯毯墊在地上,上繡著訂做的雙龍戲珠圖,長長的羊毛一腳踩下去,如同陷進雲朵。

    這樣一卷波斯毯,價值千金,現在卻隻是宮殿門檻前的踏腳布。

    有的人的靴子,潔白如雪,是最無暇的羔羊皮做的。

    有的人裹著昂貴的貂裘,戴著薄如蟬翼的金線冠。

    有的人,衣服上當作飾物的,是潛入海珠的采珠人,要用十幾條命才能換來一顆的深海珍珠。

    他們坐在珍貴的沉香木椅子上,喝著遠從杭州運回的一等龍井。侍女如雲進來奉茶,身上香風鬢影,環佩叮當,儀態高雅,一看就知道是這宮城中服飾慣了主子的舊宮人。

    半晌,壽玉樓又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洗得發白的一身舊秀才衣裳,啞然失笑,重複道:“是啊,我們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走遠了,屏風後麵壓抑的哭泣聲終於漸漸變大。一個女人衝了出來,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葉郎”。

    林道敬從椅子上一蹦三尺高,把“弟妹”扶起來,對方秀明說:“二哥哥,你看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隔著十丈,我就聞得到他身上散不去的血腥味!大哥哥當年怎麽會把他這種瘋子救下來?我們同行這麽多年,他對兄弟也說殺就殺......”

    說著,外貌清秀的林道敬,雖是鐵血男兒,也掉下來英雄淚:“我葉兄弟,雖然有點男人的小毛病,卻從來對義軍、對大哥哥最忠心耿耿,立下汗馬功勞無數,三年前險些死在戰場。又是他壽玉樓從小一起長大的。說什麽殺人償命,幾個煙花女子之死,算什麽?不過抱怨了幾句分配土地、聖庫養懶人的話,多了幾畝地,又算什麽?他就下手了!”

    早在壽玉樓從雲南回轉之前,南京這邊就得到了消息。說壽玉樓先是殺無辜的士紳,到處打砸,殺上了癮,甚至對自家兄弟舉起了屠刀。

    他們原來是不信的。

    老兄弟們,人人都記得他們早年初來義軍時候,壽玉樓是什麽樣的人。

    那是一個溫順靦腆、又寡言孤僻,極脆弱敏感,叫人不忍說半句重話的美少年。除了會琴棋書畫、子曰詩雲,就連殺雞都不會。

    他的一身武藝,還是幾個後來投奔義軍的王朝武官教的。

    直到葉修文的妻,跟著雲南部隊的先遣的斥候隊伍來了,他們才從幾個屈從壽玉樓,得以保下性命的老兄弟口中得知,消息半點沒有誇大。

    包括曾經教授壽玉樓的那幾個,半師半友的武官出身的兄弟,甚至都被壽玉樓當眾行刑了。雖不致死,但當著上下軍民的麵被捆起來,挨平民的罵。

    他們不少人,因為忍受不了這種侮辱,投繯自盡。

    都做了“大清洗”的刀下祭鬼。

    其中轟動一時,使“大清洗”名揚天下的,是葉修文之死。

    葉修文原是世家子弟出身,與壽玉樓從小相識。可謂是情同手足。

    後來壽玉樓投奔義軍後不久,葉修文也跟著來了——帶著自己家的三千私兵。

    他名為修文,實則長於武功。又是出身武將世家,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年義軍最艱難的時候,隻有幾件麻衣,闔軍上下,沒幾個人有鞋子。是葉修文帶著葉家的私兵打頭陣,屍山血海裏拚殺了一條路出來。

    隻是,葉修文這人,別的都好說,就是好色好酒好享受。

    讓他打仗可以不怕死,讓他不碰女人,比登天還難。

    打仗的時候有軍紀約束。風頭一平靜,在雲南,義軍剛站住了腳跟,他就要在女人上動心思。

    葉修文偷偷地,不知道從哪裏買了幾個出身煙花柳巷的小妾,養了起來。

    這幾個小妾中最得葉修文喜歡的那個,是個不安分的,和外麵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葉修文無意中撞破了,氣得三屍神直跳,他一向脾氣暴烈,失手殺了這個小妾。

    本來那小妾被悄悄地埋了。後宅裏不知道哪個爭風吃醋,把這件事傳出去了。

    葉修文,被傳喚上了衙門。

    此後,更被暴露出他之所以能養得起這幾房小妾,是因為偷偷占了超出定額不少的土地。

    盡管葉修文的下屬苦苦哀求,說他家將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將軍為義軍立下汗馬功勞,還不如一個煙花女子嗎?

    盡管葉修文的妻流盡了眼淚,匍匐在地哀求這個與自家丈夫一起長大的“叔叔”。

    盡管葉修文說這是王朝的陰謀,他那個小妾來曆不明行止詭異。恐怕是離間計,想要義軍斷一條臂膀。自知違反了條例,他認罰。但是願意死在戰場上將功折罪,不願意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

    但最後,武功出眾的葉修文,沒有死在對王朝的征戰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刑台上。

    葉修文的妻王氏還在伏地痛哭。

    殿中一時默然。

    北方,今年的雪早就開始下了。

    一片茫茫中,盡管內地鬧糧荒越發猛烈,卻不妨礙朝廷將從那場大亂中搜來的金銀珠寶,源源不斷地兌換做糧草,運往前線。

    近日,王朝捷報頻傳,軍隊大勝回朝。

    “陛下,好消......”傳報的內監瞬間收聲。

    “噓——”貴妃正將皇帝的頭摟在懷中,不緊不緩地揉著:“陛下頭痛才緩,難得闔了一會子眼。”

    她瞥了一眼內監手中的奏章:“放著罷。一會陛下醒了,自會處理。”

    前年剛廢太子,而近來賈貴妃不但誕下麟兒,且極得聖寵,風頭無兩,聖上坐臥常不離身。一時奏折。竟然都要由她遞給皇帝。

    內監不敢得罪她,諾諾地把奏折放了,退了出去。

    貴妃撚開奏章,一目十行地掃過。

    “愛妃。”皇帝醒了,躺在貴妃懷裏,閉著眼睛:“讀來。”

    賈貴妃應“喏”。

    等到皇帝的頭痛又舒緩許多之後,他也聽賈貴妃那優美而輕緩從容的聲音,輕重得到,吐字清楚地把那一堆奏折讀完了。

    批複之事,自然也由年輕而手腕有力,不會像他一樣手抖的賈妃代聽代勞。

    “大勝啊......南方也有好消息。唔......妃子的舅舅......還是自家人關鍵時候頂用。妃子有什麽看法?”

    貴妃笑道:“陛下,怎麽又問妾身這些了?妾乃後宮之人,女流之輩,豈議外廷。”

    皇宮的琉璃窗外,雪還在簌簌地下。室內隻有香爐嫋嫋旋著青煙。

    等了很久,她才聽到懷裏的皇帝“嗯”了一聲,仍舊沒有張開眼睛,而是任由自己在年輕溫暖的懷抱裏深陷,沒多久,就又睡著了。

    貴妃拿過又一封奏折的時候,她想,皇爺,大概,真的老了。

    這樣想著,她認真地讀起了這封關於南方的探子,送來的關於短發賊內部劇變的折子。

    她像是一塊幹癟已久的海綿,吸收著水分似的,如饑似渴地繼續吸收起了這些原不該她一個後宮妃子知道的外朝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