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春寒(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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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旁,豔紅如火, 燦燦的木棉花已凋零盡。它的果實炸開, 其中的白絮, 正飄飄揚揚於空中。

    她身邊, 全是拋著帽子、鮮花,夾雜著泰西語, 歡聲笑語的人群。

    連兩邊的店家都掛出了“今日酬賓”的橫幅。

    人們一窩蜂地,如潮水般往市政府擁去。

    她卻獨一個人, 宛如一塊生根的磐石,逆流站在人群中央,一動不動。

    好幾次,險些被擠倒了。

    有輕浮男子,見她美貌, 甚至故意蹭上來。

    “小姐,太危險了,您先跟我回去!”秀英扯著嗓子,努力在震天的歡呼聲裏叫她聽見。

    她視若罔聞, 伸出手, 接了漫天飛舞的白絮。

    “這不是冰的。”她喃喃。這不是雪。

    為什麽我忽然如墜茫茫大雪中?

    “小姐!”

    五月,開的最晚的一朵木棉花也已凋謝的時節,聖京大捷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廣州。

    這一夜,夜已沉沉。

    廣州的半邊天空卻還是亮的。

    那是慶祝的煙花和滿城的花燈。

    窗外, 火把的火光、燈光、焰火, 匯作衝天的光明。空氣裏盡是硫磺、硝的煙火味, 還有人家宰殺牛羊、烤鵝考雞,美酒香茶,大擺流水宴席傳來的香氣。

    一整夜,遊街的花燈一列接一列,佛教的觀音、道家的王母、基督的聖母,各家的神仙都擠在一起,豔妝濃抹,在巡遊的花車上一齊祝賀。

    千家萬戶同放炮仗。燈火通明,鑼鼓聲震天。

    宛如大年夜。

    商會更是派了所有駐守廣州的自由軍的將士,一路騎馬繞行廣州,舉著火把,拋灑代表勝利的鮮花,高唱自由歌。

    於是,跟在這些騎士屁股後麵的人們,也半帶著被快活的空氣熏出來的醉意,跟著齊聲唱了起來: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從無高貴種

    世上從無低賤民

    自由要從手中出

    帝皇不過一樣人

    走吧——”

    金陵那裏的聖京守住了,他們的盟友義軍得以喘息,就代表著天險長江守住了。朝廷一時絕騰不出手南下威脅自由軍的總部——廣州了。

    這個自由的,充滿著奇異的,代表著新世界的風度的廣州,得以暫時免於毀滅的前途了。

    在這通宵的狂歡裏,幾乎沒有人記得,隨著大勝的捷報而來的,還有是黎副會長的愛女,鎮守台州的黎統領,帶著所屬軍隊,並義軍使者,全軍覆沒,戰死在金陵城下的消息。

    一個,小小的,不幸的,消息。

    林黛玉止不住地冷,冷到必須升起火盆,才能顫抖著拿起那兩封信。

    那是兩封血書。

    一封筆跡,秀美可愛,有純然之氣,正如其人。一封筆跡,中國字寫得歪歪扭扭。寫下血書之人,分明不熟悉中國之字。

    開頭秀美可愛的字跡,沒有一句是與自己想幹的,通篇全是關於林黛玉的文作相關的。

    直到戛然而止前,才寫了一段:

    “隻有一章紙…….黎青青這滿嘴胡謅的混蛋說隻能寫最想寫的。我答應過你,下一次重逢的時候,要‘細論文’。上一次卻把你嚇到了,連好好地說句話都不能。你小心眼,我怕你怪我。所以,現在就先把之前的份補上啦。”

    血跡暮然在此噴灑模糊了字跡。似乎再也寫不下去。

    “好啦。你別哭啦。我前麵的小張已經倒下去了。我要去補上她的位置了。不說啦。”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則寫道:

    “我就知道,袁渡一定罵我了對不對?

    袁渡說死後有黃泉,有奈何橋。我說死後沒有這些,有天堂。她說這是中國,沒有西洋的天堂。可是,我聽說黃泉裏也還有討厭的官老爺,還搞王朝那一套的君君臣臣的。真沒勁!

    林姐姐,你讀書比我多。你說人死後去天堂還是去黃泉?”

    寫到這,筆鋒似乎頓了頓,拖了老長一段,才往下,她幾乎能想到黎青青寫這一段時的撓頭抓耳。

    “算了。管他是天堂還是黃泉……

    就算到了黃泉,那裏有討厭的皇帝大臣的,我就像在這裏一樣,帶著小夥子姑娘們,一槍一個!

    哼。官軍來了。看在袁渡把最後三包彈藥給了我的份上,不和她計較了。

    我不敢寫信給dad,你幫我轉述吧。叫他別難過,我去上帝那了,叫他再生一個。

    你,你也再找一個朋友。

    你……你如果看到這裏,別哭。我最怕你們這些人哭。我自己平生沒掉過眼淚,為什麽這中國之地的女兒家,反倒這麽喜歡哭?”

    “為什麽都叫我不要哭?”林黛玉喃喃說:“我早就說了,才不哭呢。誰要為你們這些忘八流一滴的淚。”

    “小姐……”秀英小心翼翼地:“火盆……”

    火盆冒煙了,滾燙的炭和火焰正在熄滅。因為落在裏麵的淚太洶的緣故。

    外麵滿城的歡歌還在繼續,卻似乎又遠了,影影綽綽。

    隻有月光孤零零地穿透了紗窗,照在她的臉上。

    她說:“把我的稿子取來。我的《南洋女》。”

    她凝視了即將完稿的《南洋女》,很久很久。

    在接到信前,《南洋女》已經寫到了黎青青大破朝廷大軍,自由軍凱旋而歸,黎青青重返台州。

    林黛玉一點點地把文稿的後半部分投入到了火中。

    外麵的炮竹和歌聲響了一晚上,火盆燃燒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親自接待了上門的書商,把《南洋女》的稿子交給了他。

    書商欣喜若狂,翻閱一遍之後,卻遲疑地說:“先生……這書……似乎沒有結局。應該還有蠻長一段的呀……”

    故事戛然而止北上聖京之時。

    眼前的女子,卻一字一頓地說:“《南洋女》,不會有結局。”

    “永遠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