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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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拿這座城市, 別號七月之都。

    波拿的夏天一點兒都不熱, 每到七月, 天空藍得發甜, 水波被風吹得明淨, 城裏城外, 一切臭味都被花香蕩走了。千嬌百媚的花卉一霎時全都開了,擠在一起爭奇鬥豔。

    三步一鮮花, 十步一芳草,人們連香水都用不著, 隻需要在花叢裏走一遭就是了。

    這樣的盛景要一直維持一個月左右。

    因此波拿人最愛七月, 有什麽神聖的儀式, 大都選擇放在七月進行。

    而密集的盛事, 更與七月的自然風光交相輝映,叫這座城市永遠彌散著留戀夏日的情緒。

    與之相反,百花凋零的寒冬,則是波拿人最萎靡不振的時候。

    從上到下, 都是一片懶洋洋的氛圍。皇家劇院裏比較次等的玫瑰花劇院更是門可羅雀。

    一般的市民去不起皇家劇院這個檔次的劇院,而那些尊貴的先生女士們,又往往看不上它。

    在得知皇帝的表妹, 女爵布朗夫人屈尊前來的時候, 玫瑰花劇院的總經理簡直受寵若驚。

    “夫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他雖也有爵位在身, 和這位夫人曾薄有交情, 卻絲毫不敢怠慢, 連忙屁顛屁顛地出來迎接這位遠遊歸來的尊貴夫人,摘下帽子,一絲不苟地行禮。

    海瑟薇拿著折扇,敲了敲手心,打量著這座外表光鮮,金碧輝煌的劇院,隨意地打著招呼:“許久不見了。怎麽,生意不好麽?”

    玫瑰花的總經理,萊斯利.德.威爾先生,是個瘦高個。太瘦了,瘦得簡直隻剩了一條,加上那因為慘淡經營而苦悶得常年謝頂的大腦袋,人送綽號“手杖萊斯利”。

    手杖先生苦惱地摩挲著自己油亮反光的頭頂,歎了口氣:“唉,您是知道的。就這樣。總這樣。”

    海瑟薇“嗬”地笑了一聲,拿折扇輕輕敲了敲他的肩膀:“老萊斯利,那你接下來可得好好感激我了。”

    她讓女仆拿來了兩本劇本,呈給這位威爾先生。

    “喏。”她說,“給你送下蛋的金母雞來了。這可是我從阿巴特淘來的好東西。”

    阿巴特?萊斯利想了七秒,才想起那座暴發戶的、粗俗的,以文藝荒原著稱的海港之都阿巴特。原諒他,雖然阿巴特也不算小城市了,但在土生土長的波拿人看來,波拿之外的都可以叫做鄉下地方,一時想不起來總是有的。

    這樣的鄉下地方,能有什麽好劇本?他們恐怕連像樣的劇院,能拿得出手的劇作家都沒有。

    但是,海瑟薇女士四麵玲瓏,在波拿文人裏特別吃的開,因見多了才子,眼光奇高,一向以挑剔著稱。而且以這位夫人的地位,她給劇本,那是給你麵子!

    萊斯利打定主意,無論這是個怎樣的劇本,都要叫人立刻排演起來,反正現在也沒什麽觀眾。倘若實在不好,那等過了這個冬天,再把場次悄悄撤了。

    他拿了劇本,假模假樣地翻了幾頁,噢,其中一出竟然還是喜劇......帶著幾分詫異,他翻著翻著,忽然一愣,卻不自覺全神灌注地看了起來......

    “萊利斯先生?”海瑟薇示意女仆去叫他,叫了好幾聲,萊利斯才從沉迷中回過神,臉上的迷醉和暈紅,從厚厚的粉底裏都透了出來。他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像摟緊金母雞那樣摟緊了劇本:“女士,這、這兩個劇本真的授權給我們嗎?”

    他語無倫次:“這樣的傑作!傑作......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很多年了......”

    海瑟薇輕笑:“當然,先生。你以為我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麽?”

    萊斯利的瘦臉上簡直透光了,他深呼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女士,這兩個劇本,我願意最高的四六分成給您。您六我四。隻是請恕我無禮,您無論去找皇家荊棘鳥劇院,還是皇家魅影劇院,都遠遠強過我們劇院。為什麽......”

    為什麽?

    外麵帶著寒意的風卷起枯萎的落葉,海瑟薇沉吟片刻,笑道:“因為,誠如你所說。這樣的傑作,很多年沒有見過了。我非常欣賞這位作者。何況這兩出戲裏,還有一出喜劇。其他兩個劇院雖則高明,未免傲慢,輕慢新人。我想包容四方的玫瑰花劇院更適合綻放新秀的光彩。也算是,我的一點兒小小的私心吧。”

    說著,她又搖搖扇子:“至於四六分成,倒不需要。五五即可。隻是這錢不是給我的,是給那位作者留著的。如果有朝一日,那位新秀能到波拿來的話。”

    萊斯利聽完女士說的話,一時感到震撼:女士的言下之意,是這兩個劇本的作者,還是新人?

    幾時阿巴特這種地方,也飛金鳳凰了?

    他一時心動神搖,恨不能立刻派手下去阿巴特掘地三尺也要把這位新秀挖出來。

    “那麽,我先告辭了。”女士嫵媚地眨眨眼,“看在我千裏迢迢做信鴿,攜來兩朵最嬌豔的玫瑰的份上,開始演出這兩出戲的時候,我可是定下了第一排哦,免費的。”

    “那當然,那當然!”手杖先生喜得忘乎所以,拍著胸脯滿口答應,“我包您免費連看我這三個月的所有戲,最貴的包廂!”

    等海瑟薇的芳蹤渺渺了,萊斯利還呆在門口,癡癡地幻想著自己把其他幾個皇家劇院一腳踩在腳底的未來。

    冷風拍在他的腦門,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聲叫管事:“來人,快,立刻,馬上叫演員排練這兩個劇本!最好的演員!”

    *

    “這麽久了,紳士劇院裏沒有賣出去幾張票。白瞎了我們這麽好的演員。”管事嘀嘀咕咕地抱怨。

    老庫克一邊聽他嘀咕,一邊看著少的可憐的售票,有些頭疼。這情形在他的預料之中。

    《錯姻緣》上演一周了。

    《牡丹夫人》還在熱頭上,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每天的場次都是爆滿的。

    可是這出《錯姻緣》,卻成了一塊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的骨頭。

    《錯姻緣》在紳士劇院備受冷落。靠經營商業發家的第三等級紳士們,極力想擺脫自己身上那股銅臭味,一意靠攏上層社會。他們有時候甚至比貴族們還窮講究一點。

    在泰西,古來喜劇就地位低微,一向是平頭百姓的愛好。許多喜劇,入不得大雅之堂,針對的就是市井小民,所以一向都含有粗魯、低俗的成分在內。畢竟許多口袋不豐,大字不識幾個的市民,就好這一口。

    在盧士特也不例外。到了當朝,新古典主義的大人物更對喜劇做了連篇累牘的批判。

    在貴族和那些極力模仿貴族的暴發戶的眼中,喜劇是絕難登大雅之堂的。

    即使晚宴逆流之後,市民們身價日豐,連帶著喜劇也擺脫了一些惡名。卻也難逃人們的偏見。

    兩張小報擺在庫克爵士跟前。

    一張半的篇幅都在發表《牡丹夫人》相關的劇評。

    隻有邊緣的一角,不鹹不淡地提了一句:前些日子,一個沒什麽名氣的窮酸作者發表了對《錯姻緣》的評價,評價是:豔而不俗。

    屁用沒有!

    老庫克想去請和他一向交好的著名劇評家伍德.肯特,來一覽《錯姻緣》。他相信,肯特先生是一個有品味,有眼光的人,在劇作上,極少有偏見。兼之他一向偏愛《牡丹夫人》的作者安娜,一定會來賞光的。到時候,他們庫克劇院就邀請他發表幾篇劇評,再到處宣傳宣傳,能起個好頭......

    可是大概是時運不濟,一向堪稱戲癡的伍德.肯特先生,不知道為什麽,已經連續幾天閉門不出了,甚至這個月的戲邀都全部推了,連文學沙龍都沒有再舉行。

    老庫克想到這,更加絕望,他還動了請自己老友霍克男爵人脈的想法,熟料一個個仿佛約好似的,肯特先生緊閉家門不見客,霍克他更是人影全無,據說有要緊事,呼朋喚友連夜趕去波拿了。

    至於剩下的......哼,剩下的那些文人,稍微出彩一點的,無一不是他那幾個老對頭的座上賓!

    沒有肯特先生牽線搭橋,他們不依著自己東家的意思使勁汙蔑《錯姻緣》,就算是他老庫克謝天謝地了!

    庫克爵士一時想:倒不如叫這出戲幹脆撤了紳士劇院的場次,就在市民劇院做全場好了。反正市民劇院一向喜劇演的就多。

    可是要真的在市民劇院做全場了,恐怕......恐怕安娜小姐的名聲就壞了。

    一向有格調的劇,都是先在高級劇院演完全場,然後才會配給到低級劇院。直接在低級劇院演全場?恐怕落實了這出戲下流賤格的風言風語,紳士們再也不會去看安娜小姐的戲了......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用牡丹夫人,捧出一個劇作新秀,壓了其他幾個劇院一頭......就這麽毀了?

    他思前想後,頗為不甘心。咬牙想:罷了,罷了。再等個月把,看看有沒有起色吧。

    *

    奧科特.馬策拉特是被自家好友丹尼爾硬生生拉到皇家玫瑰花劇院的。

    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我的稿子還沒寫完,我對戲劇也不感興趣。它們承載的容量太有限了。”

    “奧科特,你真是......”丹尼爾搖搖手,“這樣吧,要是你看了這兩出戲後,不起身鼓掌,我就連請你吃三天最貴的大餐,怎麽樣?”

    馬車已經到了玫瑰花劇院,甚至已經能從敞開的大門裏隱約窺見螺旋而上的精美大理石大樓梯了。

    “你請定了。我平生不為任何不如我的庸才鼓掌。”奧科特丟下一句,下了馬車。

    玫瑰花劇院門前馬車前,仆人笑容可掬地請兩位貴客進門。

    一進門,奧科特就皺起了兩道濃密雜亂的眉毛。

    丹尼爾也頗為吃驚:“這麽多人?”

    各路貴族仕女的襯裙,在金色的燭台映照下挨挨擠擠,貴族紳士們的靴跟敲在光滑的大廳地板上。

    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一瘸一拐進來的奧科特。

    人們的目光掃過他畸形殘疾的左腳,掃過他雜亂濃密的眉毛,翹起來的頭發,不大整潔的舊衣服。

    仕女貴婦們用扇子擋住臉,竊竊私語,貴族紳士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昨天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多人......”丹尼爾知道奧科特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他昨天在玫瑰花劇院的時候還十分冷清,所以才邀請好友前來。

    “抱歉,奧科特。我們走罷,我提前請你吃大餐去。”丹尼爾十分歉疚。

    奧科特冷漠地掃了一眼不著痕跡打量他的人們,毫不在乎:“不必上心。我不在乎一群披著皮子的蛀蟲。”

    “走罷,來都來了。”他向人群走去,人群一下子散開來,空出一條以詫異與嫌惡鑄就的道。奧科特滿不在乎地穿過這條路,率先走向表演大廳。

    他隱隱約約聽到身後的貴族男女們發出一聲聲滿含熱切的驚呼,似乎是什麽權勢滔天的貴婦人駕到。

    他嗤之以鼻,跟著丹尼爾,徑直走過休息大廳四壁和廊柱遍布的巴洛克式雕塑,走入了表演大廳。

    表演大廳裏,帷幕剛剛拉開,旁邊的報幕裏寫著:

    今日專場:《牡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