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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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壓下來, 沉沉。

    稍時, 雷蛇轟鳴, 狂風大作, 暴雨傾盆而下。

    “又下雨了。”伏蓋小姐麵露不愉,將臭水桶裏的髒水直接從窗戶倒了下去。

    黃色的汙水沿著斜坡向下, 與雨水合流, 帶著嗡嗡飛的蟲豸,卷著爛泥、垃圾,順著街道橫流而去。

    林黛玉坐在樓下的窗前, 正出神,一時為這異味而幹擾, 蹙眉, 輕輕將窗闔上。伏蓋小姐已經念念叨叨拿著拖把去另一間屋子了。

    庫克爵士說, 《錯姻緣》在市民劇院的初次業績也不佳......

    咚。

    他還請自己去商量《錯姻緣》的事。

    咚。

    咚。

    不像是雨打玻璃的聲音。

    林黛玉被打斷了思緒,將窗推開一線, 驀然, 猝不及防地和一張慘白的臉對上, 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小姐,您好心......給......一點麵包吧。”那張臉的主人, 見嚇到了這位小姐, 怯生生地將手從窗台上收回,低低地哀求, 連聲音也帶著點雨氣。

    她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 渾身上下一見沾滿了泥水的單薄衣服貼身顯出瘦巴巴的身材, 濕漉漉的黑發成條狀黏在深深凹陷的臉頰邊。

    林黛玉的視線卻看向她的腹部——被雨水濕透的衣裳黏在身上,顯出了一個挺起的肚子。

    ......是孕婦。

    她感覺到了黛玉的視線,下意識地縮瑟了一下,盡量遮掩腹部,聲音更低了,“我隻要一小片......”

    “你是怎麽進來的?這裏的院子門都鎖著。”林黛玉從桌上的麵包裏遞過去一片,已經認出了她——這是那天在馬車上,一麵之緣的那個小修女。可是,她不是在那個青年家裏嗎?

    “後門”,小修女卻沒有認出眼前的人。她接到麵包,甚至顧不得高興,就著雨水,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他們都說,這一片最仁慈的夫人是這一位,經常會,會施舍,我看後麵,嗝,開著,嗝”她吃的太急,噎了一下,張開嘴拚命喝雨水,想咽下去。

    黛玉歎息著將水杯遞給她,見她一邊吃,一邊在寒風冬雨裏瑟瑟發抖。也不問她怎麽流落在此,隻說:“你懷著孩子,恐怕淋雨是要生病的。你進來吧。我給你開門。”

    小修女吞咽的動作明顯慢了下去,她吃驚地望著黛玉,又低下頭,望了一眼自己高挺的肚子,

    搖了搖頭。

    “你”,見她搖頭,黛玉蹙著眉,剛吐了一個字,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尖叫:“天呢!”伏蓋小姐撲了過來,手裏的拖把穿過窗子,亂打在小修女的身上:“走開,快走開!”

    小修女被劈頭蓋臉的打下來,抱住頭臉蹲下,剩下的一點兒麵包掉在了地上。

    “住手。”伏蓋小姐還想動作,林黛玉反應過來,沉下臉,阻止了她。

    這位嬌客在這裏住著時,從來語言溫和,態度得體,儀態大方,伏蓋小姐從沒聽過她這樣嚴厲的語氣,一時呆了一呆。

    趁這機會,小修女從泥濘裏掙紮著爬起來,回頭向這邊望了一眼,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電閃雷鳴,一刹那照亮了天地間的淒風苦雨,即使隔著雨幕,林黛玉仍清楚的看見了這個小少女的神情:

    驚恐的黑眼睛張得大大的,望著人世間,流下的,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人影湮沒在越來越冰冷的風雨裏了。

    伏蓋小姐急得跺腳:“安娜小姐,您怎麽能和這種人接觸呢!”

    “哪種人?”林黛玉重新闔上窗,眉仍蹙著,語氣淡淡:“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而已。”

    “不過?孩子?”伏蓋小姐的嗓門不自覺拔高了,“您看她的肚子,看她的服飾和頭發,小姐!她沒有成婚,是個修女,就......這樣不潔的人是不能接觸的!”

    她們在樓下的聲音,終於驚動了熱朗夫人。

    “怎麽了?”熱朗夫人下樓來了。

    伏蓋小姐壓低聲音:“沒什麽,夫人。您怎麽下樓來了?”

    熱朗夫人歎道:“我昨天去做聖禮的時候,從我的朋友那聽聞了一樁噩耗,總覺得心神不寧。你去打掃一下祈禱室,我要在神前為有罪而不幸的人們誦念經文,以祈神寬恕她的罪孽。”

    伏蓋小姐愣了一下,看了若無其事地坐回軟椅上的黛玉一眼,隻得去打掃祈禱室了。

    室內平靜下來,林黛玉的心裏卻亂糟糟地。過了一會,她向熱朗夫人打了個招呼,說自己要去庫克劇院一趟。

    熱朗夫人驚訝地勸她:“孩子,你一個女子,怎麽在這樣的天裏獨自出門的呢?世間可不全是好人。”

    “庫克爵士說找我有急事。劇本方麵的。他們會派人來接應。最貴最安全的私人出租馬車。夫人,您難道信不過庫克爵士的人品嗎?”

    這位夫人對著貴族階級的紳士、神教的神職人員,都有著盲目的信任。

    果然,熱朗夫人怔了怔,半是猶豫地答道:“那麽,請您務必要小心。”

    林黛玉笑了笑,夾上雨傘,匆匆地出門了。

    庫克爵士見到林黛玉的時候,她的襯裙和袖子,小半還是濕的。送她來這的車夫還在對他的管家抱怨,“讓我在雨裏轉了大半個街道,拉著窗簾,雨都把馬車的皮椅子打濕了,也不知道到底找什麽。嗨!先生,現在的小姐,可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你需要一杯熱茶嗎,女士?我們可以先不談那些劇院的俗事,你先好好休整一下......”庫克爵士試探著問,生怕她是因為《錯姻緣》的業績而受了太重的打擊發了瘋。

    畢竟,演出《錯姻緣》已經整整有一個月,當初熱捧牡丹夫人的阿巴特的觀眾們,卻好像一夕之間都消失了。

    “不必擔心,爵士。我很好。”她拒絕了熱茶,“您找我來,是為了《錯姻緣》的事嗎?”

    杜邦.庫克禮貌地請她坐下:“你想必已經接到消息了。小姐,我請你來,是商量《錯姻緣》改名的事。”

    林黛玉的眉輕輕一跳。

    “改做《金玉良緣》,故事上稍作修改,換一位著作人的名字,放到市民劇院演全場......或者,就此停演。”

    “是怎樣的修改?”她盯著杜邦.庫克。

    庫克爵士苦笑一下:“您知道,我跟您說過的。”

    《錯姻緣》雖然也是喜劇,卻並沒有那些刻意討好市民的下流低俗內容在。不少奔著“喜劇”兩個字去找刺激的市民,一見開頭的唱詞,就打著嗬欠睡過去了。

    而那些口袋裏稍有幾個錢的市民,則觀望著紳士劇院的做派,更不願意去丟人現眼。

    “所以,某些更......的修改是必須的。否則,在市民劇院,也恐怕是......”庫克爵士盡量委婉地暗示。

    “那麽,您是放棄它了嗎?”林黛玉不為所動。

    “小姐!”庫克爵士十分無奈,“我是個生意人。我當初看好您的新作,才全價買下《錯姻緣》。可是現在已經一個月都過去了。紳士劇院裏,仍隻出售了寥寥幾票。市民劇院裏試演,更是業績不佳。我總不能折本吧?您放心,不會有損您的名聲的。隻要,改個名字,再杜撰個作者......‘修改’的內容,我也會另外找人執筆,不會為難您一位未婚小姐......”

    “我兩個都不選。”林黛玉從位置上站起來,她的眉毛總是淡的,像是蹙著,又像是含笑,她的眼睛,總像是含著露水。此刻,卻眉峰似劍,兩眼凝霜,冷聲靜氣:“我知道您是生意人。所以,我也不會為難您。請不要在紳士劇院停演《錯姻緣》,更不要對它動什麽手腳,我不喜歡有旁人擅自改動我的作品。至於繼續演出《錯姻緣》而造成的您的損失,我願意以另一部作品來償還。這部作品,我可以以最低價賣給您,並絕不要此後的分成。”

    庫克爵士猶豫了一下。

    她知道他在猶豫什麽。無非是怕再一次買砸了手。

    無妨。

    “如果您實在執意如此,我便不打擾貴劇院了。”

    聽出她言外之意,庫克爵士麵色劇變,連忙笑道:“小姐哪的話。隻是......”

    “我會提前給你看一半的稿子。”

    這樣的大家苗子,一次失手,不代表次次失手,他又不是承擔不起這一出戲的損失,倒是把人拱手讓給其他幾家劇院,才是真的得不償失。庫克爵士咬咬牙:“那麽,希望您盡快拿出新稿子。”

    出門的時候,風雨已經停了。

    隻是天仍壓著烏雲,似乎醞釀著下午的暴雨。

    報童倒是趁這個間隙又開始叫賣了。

    “號外,號外:《牡丹夫人》作者新作《錯姻緣》遇冷!”

    “號外號外:男女淫奔之喜劇上演於庫克紳士劇院!”

    一張報紙掉在了馬車附近泥濘的水窪裏,報童舍不得,連忙跑來撿,因懷裏抱著諸多報紙,辛苦得直不起腰。

    林黛玉幫他撿了起來,報童連聲稱謝。

    她一眼就瞄到了這一版麵的標題下麵被泥水浸了的大字:

    劇作家查理.貝克特聯合諸多作家施壓庫克劇院:行當之恥,喜劇創作者應該從所有紳士劇院除名!

    “不用謝。”她把報紙遞回給報童,笑了一笑。

    登上馬車之際,她聽到行人紛紛驚嚇起來,原來是一輛特別華麗,裝飾著家徽的馬車疾馳而過,停在了庫克紳士劇院門口,下來了一位大胡子的霍克男爵,並一位衣著風騷華美的年輕貴族,兩人被庫克爵士親熱地迎了進去。

    她耳旁還隱約聽到霍克男爵爽朗的笑聲:“老庫克,好消息!”

    馬車錯身而過。

    她收回了視線,開始構思許諾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