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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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豐五年,臘月。

    大雪數日不停,道上積雪盈尺,又被來往車輛行人踏得板板實實。

    都城十裏外,一列車隊從山後轉出,馬車輪子咯吱咯吱,在來路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

    外頭寒風刮骨,車內也沒多少暖意。

    丫鬟柳兒從水囊裏倒出一杯溫熱的薑茶,塞進薛靜姝手中,期間碰到她冰涼的指尖,止不住心疼道:“小姐,我讓他們慢一點吧,風都從縫隙裏鑽進來了,擋也擋不住,再吹下去,你會生病的。”

    薛靜姝接過薑茶,淺淺呷了一口,輕輕搖頭,“他們也是受人之命,迫不得已。”

    她又鬆開身上厚實的披風,“柳兒,你別在風口坐著了,既然擋不住,不如過來和我一起取暖,兩個人在一塊兒,不比一個人暖和?”

    “哎。”柳兒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小姐打小身子不好,雖不至於藥不離口,可看著總比尋常人孱弱幾分,就算是六月暑天,那手伸出來也是冰涼冰涼的,更不要說如今寒冬臘月。

    兩人居住在城外山上,雖說一應用度都由城內薛府送來,可府裏的下人慣會看人下碟,頭幾年送來的分例都還是足量的,慢慢地看小姐似乎回府無望,二老爺二夫人又將心思轉到別的小姐少爺身上,他們便越發輕狂怠慢起來,送來的東西不是缺斤短兩,就是以次充好。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取暖的碳不夠,為了少燒一個碳盆,她和小姐兩個已經在一個被窩裏睡了大半個冬天了。眼下小姐隻是讓她過去一塊取暖,她自然不會拒絕。

    兩人並排坐在一起,用手捏緊披風兩邊,裹成一個大大的蠶繭。

    柳兒吸吸鼻子,道:“小姐,你身上有股鬆香味,好像咱們山上的味道。”

    “是麽?”薛靜姝也嗅了嗅,沒嗅出什麽不同,“鬆香沒聞出,倒是聞見了甜甜的桂花香,柳兒,你是不是又藏了吃的?”

    “哎呀,”柳兒捂起臉,“又被小姐發現啦。”

    薛靜姝輕笑,“我又不笑話你。”

    柳兒笑嘻嘻地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攤開來,裏頭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塊桂花糕,“這是我昨晚剛做好的,本打算今天和小姐賞雪吃,沒想到府裏會突然來人。”

    她說著,臉上笑容漸漸淡去,眉眼間含了些擔憂,“小姐,你說老太爺突然傳我們回去,是為了什麽?”

    十年前老太爺以小姐身子不好,需要靜養為由,將她移到城外庵堂居住。

    原本跟來伺候的人有十來個,後來那些人耐不住寂寞,又見前程無望,便都使了手段調回去。隻有她不是薛府家生子,又覺得山上比府裏自在,一直留到現在。她和小姐兩個相伴過了十來年,感情不是尋常主仆比得,倒像是姐妹一般了。

    今日一早府裏管事急急上山,說是奉老太爺的命,請小姐立刻回府,她們兩人早飯都未用完,匆匆就上了馬車。

    好在她為了今日賞雪,提前備了薑茶和點心,不然這一路更加難熬。

    薛靜姝用帕子拈了塊桂花糕,小心咬了一口,淡淡道:“祖父這麽做,自然有他的緣由,咱們照辦就是。不過……柳兒,府裏不比山上,人多規矩大,我又不能時刻在你身邊,你定要記得謹言慎行,不要多聽,不要多說,不要多看。若實在不巧撞上了誰,也不要逞強,該示弱時先示弱,千萬要等到我去幫你解圍。”

    柳兒斂容正色,“小姐你放心,我都記得,一定不會惹禍。”

    薛靜姝點點頭,“我知道你有分寸,就怕別人不安好心,故意來挑刺。咱們離府這麽久,府中的情況又不了解,萬事小心為上。”

    “好。”柳兒乖乖應下,心裏卻有幾分酸澀。

    按說小姐是薛府二房嫡出長女,父母雙親俱在,本該受盡萬千寵愛,嫁一個如意郎君才是。可偏偏當年因為老太爺一句話,就被發配城外。

    一開始二老爺二夫人還時常派人來探望,慢慢地許是孩子多了,又或者親緣淡了,派來的人也成了例行公事走個過場。

    親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不說別人。難怪小姐回自己家,都要這樣慎之又慎。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在午時回到城中。

    馬車在鬧市前行許久,轉進一處安靜的街道,沒多久,又拐進一條小巷,巷子裏的雪被清掃幹淨,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耳旁空落落俱是回聲。

    柳兒從披風裏鑽出來,輕聲道:“小姐,要到了。”

    薛靜姝道:“還未叫我們下車,你再進來捂一會兒。”

    柳兒搓搓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我不冷,你看,我手熱著呢。”

    薛靜姝看了看她身上半舊的襖子,“既然回來了,這次總要讓他們給你做一身新衣裳。”

    柳兒替她將披風重新係好,頭上的發髻玉簪也檢查一遍,覺得挑不出錯處了,才坐到門邊去,“我的衣服夠穿了,倒是小姐這件披風,穿了五六年了,今年該重新做一件才是。”

    兩人正說著,馬車慢慢停了下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車外。

    “可把三小姐盼回來了,您請下車吧。”

    柳兒撩起簾子跳下去,外頭站著個四五十歲的婆子,穿金戴銀,打扮富貴,看著有些麵熟,她一時想不起來。

    薛靜姝卻有點驚訝,扶著柳兒的手下車,麵上不動聲色,“夏嬤嬤,怎敢動勞您出來迎我。”

    夏嬤嬤見了她便是一怔,隨即滿臉堆笑,話裏仍是急切,“三小姐莫要折煞老奴,老太爺老太君都在正廳侯著呢,您快隨老奴進去吧。”

    說著就把薛靜姝迎上一座轎子,四個家丁隨之抬起,走得又急又穩。

    柳兒也隻好屏著氣,快步跟上。

    薛靜姝聽聞祖父祖母都在等她,心裏更是起了波瀾。

    她一個放置在外十餘年,無人問津的孫女,哪裏值得祖父祖母這樣看重?除非……

    轎子一路抬進前院才放下,不等柳兒上前,已有兩個穿紅戴綠的丫鬟搶先一步。

    薛靜姝扶著她們的手下轎,隻來得及給了柳兒一個安撫的眼神,便被眾人簇擁進正廳。

    “來了來了!”

    “可算是盼到了!”

    丫鬟打起錦簾,屋內暖洋洋的熱氣湧出。

    薛靜姝踏進去瞧了一眼,隻見主座上端坐一位威嚴老人,正是她的祖父。

    祖父右手邊坐著一位內監,看其衣著,品階不低,左手邊則是她父親以及叔伯們。

    許是聽到動靜,屏風後烏泱泱繞出一群盛裝打扮的婦人,是老太君、各房夫人以及小姐們。

    薛靜姝見到這架勢,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她低眸垂首緩步上前,盈盈下拜,“孫女靜姝拜見祖父、祖母——”

    不待她一一說完,薛老太爺已遣了夏嬤嬤扶她起來,“事急從權,這些虛禮就不必講究了,快來見過福公公,公公乃是太皇太後宮內掌宮太監,此次奉了太皇太後懿旨出宮,在此等候一個上午了。”

    薛靜姝應了聲是,微微轉過身又要行禮。

    福公公笑眯眯道:“薛姑娘不必多禮,老奴奉了太皇太後口諭,既然姑娘回來了,那便接旨吧。”

    這話一出,屋內叮叮當當跪了一片。

    “太皇太後口諭,宣承恩公嫡次孫女薛靜姝,即刻入長樂宮覲見!”

    果然如此。

    薛靜姝已有預料,並不十分意外,隻是心頭不免一沉,恭恭敬敬又行一禮,“臣女薛靜姝領旨,太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禮罷起身,福公公道:“薛姑娘這就隨老奴一道進宮吧。”

    周老太君扶著丫鬟的手站穩,忙道:“公公且慢,且容我這孫女去後院梳洗一番。”

    自方才進門,福公公便看清楚了,這薛家三姑娘的衣著打扮,與滿堂金碧富麗格格不入,也與薛家其他小姐的裝扮相去甚遠,似乎正如傳聞所言,這位小姐在薛家並不受重視。

    但依她的容貌,恐怕今天進宮之後,一切便要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他心裏轉過許多念頭,麵上仍是笑嗬嗬的,“隻怕太皇太後等急了。”

    “這——”周老太君擔不起讓太皇太後久候的罪名,隻得道:“也罷,芸香,快去將我那件鑲邊銀狐鬥篷取來,給三姑娘穿上。”

    “是。”邊上一個俏麗丫鬟福了一禮,轉到屏風後,取出老太君今天穿的鬥篷,給薛靜姝換上 。

    周老太君又道:“慧香,宮裏的規矩你知道,你隨三姑娘進宮,要小心伺候。”

    又有一個高挑的丫鬟應了是,低頭趨行至薛靜姝身後。

    再沒說話的閑暇,薛靜姝跟著福公公出了院子。

    柳兒還候在外麵,見這架勢,不敢貿然上前。

    薛靜姝對夏嬤嬤道:“嬤嬤,勞煩您喚個人帶我這丫頭下去休息。”

    見夏嬤嬤應下,她又對柳兒點了點頭,一行人匆匆踏著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