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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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宮的第一個夜晚, 蔻兒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卻不料早早兒睡下後一覺天明,休息的精氣神兒都十分的好。
蔻兒坐在梳妝台前, 京香正服侍著她束發,她突然問道:“昨兒點的什麽香, 現在房裏都有些氣味。”
京香手上不停嘴上說道:“稟姑娘, 昨兒奴婢怕您休息不好, 點了安神凝心香片,這個香片氣息是大了些, 奴婢待會兒全開窗通通風。”
安生凝心香片,這種香片是幫助休息恢複精氣神的好東西, 難怪她睡得深沉香甜還做了個夢。
提起夜裏的夢,蔻兒看著銅鏡中有些模糊的她, 心中有些疑惑, 她晚上為何會夢見許久不見的宣公子呢?
而且還是夢見他到了她房間來叫她, 好像說了些什麽話,卻全部忘了, 隻記得宣公子好像在生氣。
夢見了一個男人,還是這樣的情景,蔻兒嘴角抽了抽, 以袖擋麵發出了長長一聲歎息。
究竟是怎麽了,明明都已經決定和那個背信棄義兩麵三刀的家夥當做不認識了, 這麽突然就夢見了, 讓她很是鬱悶。
無端夢見了宣公子的蔻兒心情不是很好, 臉上眉眼都能看得出一些,京香也很納悶,不知道姑娘到底怎麽了一大早的就不太開心。
她絞盡腦汁想了想,給蔻兒頭上插發釵時說道:“分蘭殿中院有一處秋千,是姑娘入宮前剛剛架起來的,姑娘若是無聊,不如去玩一會兒?”
蔻兒有些意動,但是轉念一想,分蘭殿中全是待選秀女,她之前有過幾次出挑的事情,幾乎是大家的活靶子,入宮隨隨便便出去,還指不定會遇上什麽事呢。這樣一想,她就搖了搖頭:“罷了,房裏有什麽可玩的打發打發時間就行。”
京香給蔻兒梳好了發,走到書案那邊蹲下翻了翻,抱出來一套圍棋,道:“奴婢聽濃香說過姑娘似乎善棋,正好這兒放的有一套,姑娘用這個打發時間可好?”
“可。”蔻兒令京香把棋墩擺在了窗下矮榻上,自己一手執白一手執黑,落子飛快,不一會兒棋盤上就陳列出一副複雜的棋譜。
京香站在旁邊給蔻兒奉茶,掃了眼棋盤就收回了視線。蔻兒下的棋譜錯亂無章,她根本找不出章法來,看幾眼就暈了。
棋子一撚進手中,蔻兒就心無旁騖開始擺起了棋譜,用膳時間到了,還是京香三催四請的才戀戀不舍扔了棋子。
“姑娘這麽喜歡下棋,濃香卻說不敢確定姑娘是否真的愛棋。”京香感慨道,“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蔻兒一愣,再看棋盤時,就多了兩份複雜的情緒。
她自然是愛棋的。幼時母親教她下棋,隻是閑暇玩耍,後來她去了風家,那會兒年幼,與表兄表姐們不熟,總要給自己找點消磨時間的事情,一盤可以持續幾個時辰的圍棋自然就成了她的首選。日也下夜也下,開始是真的為了消磨時間,後頭就變成了沉迷於棋盤之中浩瀚星河內,沾上了癮。
外祖母見她棋癮太大,怕時間長了對她眼睛不好,又會養成孤僻的性子,直接收了她的棋,攆她出去玩。蔻兒起初還鬧過幾次,後來發現外祖母是認真的,才抹了眼淚抽抽搭搭去找表哥姐玩,過了好些時日,外祖母才把蔻兒的棋還回來。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前一樣抱著棋盤不撒手了,反而把棋盤束之高閣,許久才會碰一碰,一時半會兒就扔開,再也沒有過幼時癡迷的情形了。
她不是不愛,隻是太會克製。怕因為太在意而會失去。
蔻兒微微勾了勾嘴角,輕聲道:“再喜愛也要適度。”
因為棋癮太大,總是會刻意克製自己不去下棋,平日裏幾乎不去碰,怕拿起了棋子就一發不可收拾,多下幾次,她怕是就會克製不住骨子裏的癮了。
其實幼時外祖母做的沒有錯,的確是為她好,而且如今她也大了,沒有人會去沒收她癡心的東西,隻是總有股不安全的感覺籠罩著她,就像是在說,你最喜歡的最癡迷的,隨時都會被人拿走。
京香不太懂,蔻兒卻已經意興闌珊,伸手撥亂了棋盤,懶懶道:“罷了,不下了,收起來了吧。”
反正她現在也不是需要找個什麽來寄托無處安放的相思顧忌的失恃幼|女,自我克製也早就有了,一切都能可有可無。
京香依言收起了棋盤,隻是很快,就把棋譜畫了出來交由暗衛送去了勤政殿。
這一夜,宣瑾昱對著蔻兒下出來的棋譜發了半宿的呆。
三日轉瞬即逝,幾十位少女在入宮三天的時間內稍微適應了,沒有初來乍到的生疏感與忐忑,初選,就正式開始了。
太後不在宮中,陛下後宮之中甚至沒有一位一宮之主,身份最高的不過是個三品婕妤,待選秀女們雖然沒有品級,但是都是未定之數,這些位份不高的宮妃無權插手此事,隻有幾位輩分上占了一截的太妃們,攬下了初選之事,由她們對少女們進行初選的篩選,評定。
這日一大清早,蔻兒就被京香挖了起來穿衣打扮,十二麵瀾裙陪著鬢角流珠白,腮上打了點胭脂,唇上抹了薄薄一層口脂,等京香給蔻兒把翹頭屐拿出來穿上時,這層薄薄的口脂已經被蔻兒吃了下去。她抿著唇驚歎:“居然有股子橘味!”
京香:“……”
以防萬一,京香直接把口脂盒子揣在自己身上,以免剛給姑娘塗上嘴,就被一口舔掉。
蔻兒漫不經心跟著京香前去集合時,腦中想起了曾經看過的話本,一般女子唇上塗了口脂,總會有個橋段是讓男子來吃,她之前不愛塗脂抹粉,幾乎不塗口脂,沒有感覺,這次塗了口脂之後忍不住就吃上一吃,這才發現,話本裏不是騙人,口脂吃起來果然是帶著股甜意,難怪許多話本裏都會有這個橋段。
到了集合的地方趁著旁邊沒人的時候,蔻兒指著自己已經被舔幹淨的唇,笑眯眯看著京香。
京香無奈隻能掏出口脂給薄薄打了一層,小心警告道:“姑娘這次舔掉奴婢就不給您塗了。”
蔻兒想了想,隻好作罷:“好吧。”
雖然嘴上答應了京香,但是等旁的少女們漸漸來了時,蔻兒的目光就忍不住一個個從人家的唇上掃過去,看見微粉的,猜測是桃花味,看見偏紅的,就想到了荔枝,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都是美味。
她看得用心,旁的少女們就提心吊膽了,不知所措互相打量著彼此,特別注意唇上口脂,有的以為猜到了蔻兒用心的,立馬把和蔻兒唇上同色的口脂擦了去,借了旁人的抹上,生怕哪裏惹到了完全不能招惹的方令蔻。
如今這些待選秀女們都知道,方令蔻大抵是內定了的,她們待選之身得罪不得她,嫡親兄長是天子近臣,哪怕新帝僅僅是看在臣子的份上,都會對方令蔻留意一二,更不用說,她還長著一張撩人心弦的臉。
幾位太妃扶著嬤嬤的手走到院外廊下,分為坐了後,宮娥們已經在台階下鋪上了五個蒲團,秀女們五人一列,輪番上前給幾位太妃相看。
深秋時節,雖然有些陽光,到底不是暖烘烘的,秀女們都穿著單層的襖裙,有些身子骨弱的,臉已經有些發白了,隻是院中秀女一排一排五個,叫到了名字的往前一步,一起兒向回廊下搭著台子坐著的幾位太妃行禮,她們沒有叫道名字的,隻能硬捱著。
蔻兒排得位置不遠不近,在偏中間一些,她就站在後頭,打量著前邊女孩兒們盈盈下拜時幾位太妃的臉色。
那幾個蒲團拿出來時,她就覺著不太對了,太妃雖然聽起來挺尊貴的,不過是先帝妾,就算是妃位,也隻是妾,新帝的待選秀女們朝先帝妾行跪拜禮,其實是不合禮法的,但見宮娥們一臉平常,少女們也沒有異議,跪拜之間流暢無阻。
她記得京香是提醒過她,亭太妃也隻當做太妃,不可過於重視。
她們目前身為官宦仕女,麵對先帝妾隻需屈膝問候,斷然沒有跪拜一說,後宮之中真正能讓她們跪下去的,一個是太後,目前不在,一個是中宮皇後,尚未冊立,那就是說,她們這些秀女,隻要沒有麵見陛下,就沒有行大禮跪拜的時候。
這是當初來看她禮儀的嬤嬤說的。一開始她不懂,現在明白了,卻又生出了新的疑慮。來人說是亭太妃的人,但是這件事,明晃晃的是在打亭太妃的臉,而看目前端端坐在上頭平靜接受少女們跪拜的亭太妃,就知道她不是個不在意大禮的人,也或許說,她很享受這種被人朝拜的感覺。
所以當初前來宜明苑的嬤嬤,到底是不是亭太妃的人?
她眼神幽幽,陷入了沉思。
三位太妃高坐在上,對著下頭少女們評頭論足,是去是留幾乎都在她們三人閑談中定論,拿著名譜的宮娥不斷劃去一個個少女的名字。
初選已經過半,在蔻兒前頭的一排秀女被點了名正要齊步而上,這時出了問題,一個叫金灣的少女腳下一踮一踮,步子明顯慢了,直接把五個少女的隊形打亂,極不整齊。
上麵喝茶談笑的幾位太妃目光都落在了金灣身上,把這個少女急得出了一額頭的汗,她立即跪倒在地,口中道:“稟太妃,我腳受了傷,實在是走不快。”
尖下巴的羅太妃率先道:“受了傷也該走得穩些,這可是你該學的禮儀。”
“受點傷就這般,不是個大氣的。”蘇太妃不甘落後,緊接而上。
兩個太妃三言兩句把金灣說的泫然欲泣,惶恐不安。
這時候,作為主持初選的亭太妃放下茶杯,用可惜的語氣道:“無論如何,金氏你禮儀是不過關的,罷了,除名送回吧。”
亭太妃的話音一落,旁邊立即有人勾了金灣的名字,她的大選就此終止了。
金灣不敢相信,她抽泣著道:“太妃!我隻是腳上有傷,並不是禮儀不合啊太妃!”
隻是三位太妃已經下了定論,任她再哭也是無用,旁邊有嬤嬤很快扶起她把人攙到一邊,立刻就張羅著給她收拾行李與之前落選的少女一起送走。
蔻兒在後麵透過幾個少女的肩膀看得真切,幾位太妃在麵對腳上有傷的少女時臉上的表情,是帶了幾分戲虐的,麵對大選失敗哭哭啼啼的少女完全無動於衷。
她垂下了眸。
哭鬧的金灣被送走了,其他的四個少女重新整理了下再次叩拜,這一次,四個少女都過了。
很快又是一組少女過了,再一組就是蔻兒了。
她想了很多,一方麵是對這幾位太妃有了淡淡的厭惡之情,一方麵是被金灣提醒了下,失禮就能被送走,三位太妃都是斬釘截鐵毫無回轉,或許她也能借此機會,直接離了這處處是坑的宮中。
唱名的宮娥叫到了蔻兒的名字,她緩緩步出,與其他幾位少女並排而行時,跛著腳一踮一踮,速度極慢,完全打亂了其他幾個少女的步伐。
那幾個少女都不知道是該停下來等她還是該繼續走,兩處為難都把目光投向了幾位太妃。
剛剛因為跛腳剔除了一個金灣,太妃們這麽嚴厲,豈不是說也能順便把方令蔻剔除?
一時間,其他的少女們都浮出了這個念頭,雙目炯炯盯著幾位太妃。
卻不料一看見蔻兒跛腳而行,蘇太妃立馬咋呼了起來,站起身來急忙道:“還不快去扶著方姑娘!”
“方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腳上有哪裏不舒服?”羅太妃直接提著裙就要下台階來,一臉的緊張,“要不要緊?”
亭太妃稍微穩得住,還坐著,隻是背已經挺直了,連聲吩咐:“快去給方姑娘瞧瞧怎麽了,來人,拿杌子去給方姑娘。”
蔻兒隻是想試試能不能想剛剛的金灣姑娘一樣被順順當當的除名,卻不料三位太妃就像是火燒眉毛樣的急了起來,頓時覺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蠢事。
“稟太妃,我出門急,踢到腳趾了,走不太好。”蔻兒用了個聽起來很正常的借口說道。
她這個比起金灣的言辭來說還要不靠譜,不光是個失禮,如果嚴肅些,就能說她嬌氣。
哪裏想到亭太妃立即道:“要不要緊,快去個宮女給方姑娘揉揉腳!”
蔻兒:“……無妨。”
她大約知道自己是不能借著金灣的同樣這樣的事情被剔除了。
旁邊有少女埋在人群中小聲嘟囔了句:“剛剛金姑娘怎麽不見這樣對待?”
“噓,她是方令蔻,早就入了太妃眼的!”
少女們很快按下那個女子,趕緊閉了嘴。
少女們的小聲嘀咕完全沒有被上頭的人聽見,三位太妃都神情緊張看著蔻兒,不住問要不要人先來給她揉揉腳。
蔻兒想了想道:“金姑娘剛剛一樣腳上有傷,太妃秉公處理了去,我不敢特殊,還請太妃一樣秉公處理。”
不管怎麽樣,再掙紮一下也是好的。
亭太妃眼神一閃,笑嗬嗬道:“方姑娘言之有理。我剛剛又想了一想,金姑娘雖然有些失禮之處,但是畢竟腳上添了傷,這孩子也是運氣不好,不如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重選一次。”
“方姑娘腳上既然有傷就別站著了。”蘇太妃立即擠了過來滿臉笑意道,“不如你先回去歇著,養好了腳再說。”
亭太妃立即叫了宮娥抬來了肩轎,扶著蔻兒的手笑道:“旁的都不用擔心,方姑娘隻管回去好生歇著就是。”
幾個宮娥抬著肩轎而來,誠惶誠恐扶了蔻兒坐上,京香跟在後麵,在初選尚未結束的時候她就這樣明晃晃大的被送回了廂房。
蔻兒有些說不上來的憋氣,又有些疑惑,她的辦法不是說不奏效,隻能說三位太妃對她的態度實在是太過熱切,熱切的有些小心了。甚至為了讓她名正言順留下改判了金灣的判定。
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會讓三位太妃對她一個尚未定選的官家女子如此客氣有加?
回到廂房,蔻兒躺在榻上,後頭幾個太妃立刻派人送來了藥材,並且還讓人給蔻兒說了,初選盡管放心,她已經過了,隻安心養著就是。
京香送走了幾個宮女嬤嬤後,連忙過來要脫了蔻兒的鞋子看看,蔻兒攔住了:“不用,我沒有事。”
“姑娘無事?”京香一愣,看蔻兒的臉上的確沒有任何痛楚之類,她隻一想就猜測道,“姑娘是躲給太妃們行跪拜禮?”
京香不提蔻兒差點都忘了這一茬,她輕笑著搖頭:“不是。”
更多的卻是不能給京香說了。京香是陛下派來的人,她在人家麵前說不想要進宮,這不是打陛下的臉麽?到目前為止,這位未曾蒙麵的陛下一直都做得很好,她覺著新帝是個不錯的人,不打算用這樣尷尬的方式去讓人家臉上無光。
蔻兒不說,京香隻能用猜的,揣摩著姑娘平時的態度配合著來猜,又小心翼翼盯了姑娘半天,看著她混不在意的樣子,心裏大概浮起了一個猜測。
雖然這個猜測可能不太靠譜,也是個不怎麽讓人開心的事情,但是京香想了想,還是在入夜後服侍著蔻兒睡下,去了前宮的勤政殿。
初選的事情宣瑾昱是知道的,他等著外頭送進來消息,之前就知道蔻兒在初選時表現出了腳上有傷的行為,有些擔心,借著太妃送藥正大光明添了不少藥材進去,隻是到底沒有親眼去看上一看,有些空落落的。
京香到時,他連忙招手問:“方姑娘怎麽了,腳上傷是怎麽回事?”
“回稟陛下,姑娘無礙,姑娘腳上並無傷。”
京香知道陛下著急這個,立即先回答了。
宣瑾昱立即想到了許多,他眼神一沉,問:“那幾個太妃……誰給她設套了?”
蔻兒在宮外肆意瀟灑,隻是初初進宮,誰都不能惹,有什麽隻能忍氣吞聲,盡量避開,如果有人給她設了什麽看得出來的套,她假借有傷回避也是想得到的。
“稟陛下,幾位太妃暫無過分事情,姑娘裝傷於此無關。”京香回答道。
“哦?”宣瑾昱這就不太理解了,“那方姑娘是為何?”
無人給她氣受,平白無故裝傷,蔻兒不是這樣胡鬧的人。
裏頭應該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
京香遲疑了,把這個猜測想了半天,最後猶猶豫豫道:“奴婢隻是猜測,姑娘她……”
“好似不願入宮。”
“不願入宮?”宣瑾昱微微一愣,慢慢才反應過來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他頓了頓,問道,“這是你的猜測,還是方姑娘親口說的?”
“是奴婢的猜測。”京香道,“姑娘她入了宮以來,不像別的秀女忐忑不安急著打聽宮中事宜,沒有對亭太妃曲意逢迎,沒有任何對宮中好奇的,每日隻打發著時間,看起來對於大選……並未有什麽心思。”
宣瑾昱聽著,又想起來了當初蔻兒想要找表兄假定婚逃避大選一事,他有些猶豫,蔻兒她難道真的不喜歡宮中,已經不喜歡到連他都不要了麽?他這張臉的魅力在蔻兒眼中還抵不過對宮中的恐懼?
可是他之前明明已經讓方令賀給帶過話了,一切無憂,她怎麽還會如此排斥呢?
宣瑾昱摩挲著下巴,看了眼沙漏,已是月上柳梢,他毫不客氣吩咐道:“宣方侍郎入宮!”
他既然沒心思睡,那總要找個陪罰的一起煎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