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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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過去幾天之後,李家收到了來自太原公魏昭的節禮。
李希宗這日正好在家,他看著魏昭派人送來的禮物奇怪不已。他效忠的是大丞相魏崢,和魏家幾位郎君接觸不多,更何況是一向沉默寡言,跟在世子魏暄身後毫無主見的魏家二郎。
再者上元節都已經過去了,這份後補上的節禮便顯得更加古怪。
讓李希宗更加奇怪的是,這份節禮裏的大多東西都是女兒家的頭麵首飾。顯然,這份節禮不是給他的。
魏昭剛回府,就看到他父親身邊的仆從迎上來,“二郎君,郎主讓郎君歸家後去見他。”
“阿父現在何處?”
“郎主在書房等郎君。”
大丞相府的書房和別處的書房粗看沒什麽不同,細看卻有許多差異。牆上掛的不是琴而是一張兩百石的虎賁弓,書案後掛的也不是梅蘭竹菊圖,而是一隻振翅高飛的墨鷹。繪畫之人技法一般,但鷹的無畏和勇猛之氣卻像是隨時能從畫裏衝出來。
三年前邙山之戰,孝武皇帝想要除掉魏崢,反被魏崢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打敗,孝武皇帝倉皇出逃,投奔關西大行台尉遲冕,北梁分裂為東西二梁,大丞相魏崢一手扶植清河王世子為帝,成為東梁實際上的掌控者。
魏崢就坐在黃花梨翹頭案後,見到魏昭進來,連頭都不曾抬起。作為東梁權臣,大丞相魏崢長相英武,雖然已過不惑之年,但依舊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反倒是今年不過十五的魏昭,顯得死氣沉沉,看不到絲毫活力。
“你今天給李景玄送禮了?”李希宗,字景玄。
魏昭垂著眼,低聲回答道:“是給李長史家四娘子的。”
魏崢看著魏昭這個樣子就來氣。他抄起手邊的文書毫不留情砸向魏昭。他自個兒相貌堂堂,發妻馮氏年輕時也是平城幾家相求的貴女,聰穎且貌美。馮氏所出的幾個孩子也都相貌俊美,聰明伶俐。唯有次子,出生時便體貌漆黑,其貌不揚,小時尚且聰穎,長大後卻格外呆滯木訥,癡傻沉悶,行動之間沒有絲毫英武昂藏之氣。
魏昭沒有躲,硬生生被砸了一臉。幸好時下木簡文書逐漸棄之不用,改換為紙質文書。亂飛的文書後,魏昭垂下的眼裏,隻有無動於衷的森黑。
“撿回來!”
魏昭彎下腰,將散落的紙張拾起放回到翹頭案上,接著後退兩步,沉默不語。
“行了,出去吧。”魏崢讓次子過來,原是想問問他為何給李景玄送禮,卻越看越氣,連事都不問了,直接揮手讓他離開。問他,還不如自己去查!
魏昭早已習慣阿父對自己的態度,沉默著離開書房。
待魏昭離開後,魏崢召來下屬,讓去查查二郎為何送禮。部下回來的很快。
聽說二郎是因為被勳貴弟子排擠而滾下山崖,魏崢越發不耐煩。
另一邊,魏昭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先回來等候他的貼身仆從俞期一見他臉上的紅印,立刻變了臉色。
“郎君,奴這就去尋醫師。”
“不用了。”魏昭製止了俞期去找醫師,隻讓他去尋藥膏來。對於阿父的態度,他早已習慣。年少時,他也曾在阿父麵前努力展示自己的聰明果敢。隻是父親高興歸高興,卻還是更看重大兄。從那時起,他便絕了向父親展示的心思,為了不惹大兄猜忌,更是事事不出頭,一心隻以大兄馬首是瞻。
這樣之後,反倒陰差陽錯讓大兄看重起來。
塗著一臉藥,魏昭坦然自若地坐在院子裏雕木頭。看在旁人眼裏,便是二郎君癡傻愚鈍,明明惹了郎主生氣,卻絲毫沒有羞愧。
明麵上,魏昭正全神貫注的雕刻。實際上,他卻一心二用,一邊靈巧地轉動刻刀,一邊在心裏思索鄴城傳來的消息。
從去年年初開始,魏暄便在鄴城整頓吏治,禦史中尉婁具修因結黨營私被魏暄奏令整改。去年八月,魏暄又為替心腹崔憲胞妹出氣,而在真定侯宴會上羞辱婁具修之妻李元儀。
婁具修曾娶崔憲胞妹為妻,後為娶李元儀而休棄崔憲胞妹。
自那以後,婁具修一直怠慢公事,玩忽職守。年前,魏暄訓斥了婁具修一頓,撤了他禦史中尉的職務,將他外放到東西二梁邊界的北豫州去擔任刺史,隻等年後赴任。
隨著手中的木雕逐漸成型,魏昭也越想越深。幾年前,婁具修來投靠父親時,他見過婁具修一麵。婁具修個性偏狹急躁,心眼又小。阿兄訓斥他,又貶他官,隻怕放出去就不肯再回來。
阿兄這一步走得不妙。
魏昭幹脆利落削去多餘的木料,換做是他,隻會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呼。”
他吹去木屑,一匹騰躍的駿馬出現在麵前。
懸浮在空中的木屑,遮掩住魏昭冷酷的麵容。
雖然明知魏暄放婁具修離開後患無窮,但魏昭卻沒有去信提醒魏暄的打算。他和魏暄隻相差兩歲,作為世子,魏暄可以接受一個木訥癡傻,唯他馬首是瞻的弟弟,卻不可能接受一個謀略膽識都不輸於他的兄弟。
上元節當日,李陵姮對父母說出今後的打算——做女中名士。她看得很清楚,女名士,女名士,重點在名上。為了博才名,她一改往日不願出門的習慣,留心起晉陽城中的宴會來。隻是,一來,剛剛過完各式各樣的年宴,大家都想在家躲懶,因此宴會本來就少。二來,也不是所有宴會李陵姮都瞧得上眼的。
挑挑揀揀,一直到三月初三上巳節,她竟然還沒出去過。
李陵姮在家裏悠閑度日時,李婂卻一反常態經常出門。
像前幾次一樣,李婂帶著婢女進了清水街的康樂樓。打發婢女去對麵的繡坊為自己挑些繡線後,李婂轉身上了二樓的閣子。
“六娘子,你來了。”坐在閣子裏苦苦等待的,正是被李陵姮多次避而不見的裴景思。和上元節時相比,此時的裴小郎君氣質中帶上了憂鬱。這反倒使得他更讓人心疼。
李婂也不例外。
“裴郎君保重身體,切莫憂思過重。”關切之語脫口而出後,李婂才反應過來自己言語太過親昵。好在,她看了裴小郎君一眼,裴小郎君並未介意。
裴景思幽幽地歎了口氣,“多謝六娘子關心,隻是,我怎麽輕鬆地起來。”阿姮對他的態度突然大變,這段時間來,他既要瞞著家人,又要想辦法讓阿姮回心轉意,早已心力交瘁。
李婂咬了咬唇,看著陷入憂鬱的裴景思,心裏對那位高高在上的阿姊突然生出幾分怨懟。在怨懟之外,甚至還有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嫉妒。她過完年已經十一了,北梁流行早嫁,但她卻連相看都不曾有過,就算運氣再好,以後也隻能嫁個小世家的庶子。阿姊卻有清河裴氏嫡子求娶,偏偏她還不屑一顧。
想到這,當裴景思向她詢問李陵姮的近況時,原本想隱瞞一二以寬慰裴景思的李婂,不僅照實說,“阿姊近來心情頗好,早在幾天前便開始準備上巳節事宜。”還裝作自言自語般多添了幾句,“阿姊似乎十分期待今年的上巳節。奇怪,阿姊從前對上巳節總是興趣缺缺,今年卻——”
聞言,裴景思臉上神情一僵。
三月三上巳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幾個節日之一。男女老少祓除畔浴,水邊飲宴,郊外踏春。北梁的男女大防不嚴,在這一日尤其如此。未曾婚配的年輕男女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起踏春遊玩,潑水嬉戲,更可以贈芍藥定情。
每年的上巳節,都能成就好幾對佳偶。
他和阿姮原本早已打算好,今年的上巳節一起露麵,互贈芍藥,上巳節後裴家再正式去李家下聘。
裴景思想寬慰自己,阿姮期待上巳節,也許是想和自己一起去,但心裏殘留的幾分清醒卻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測。自那天梅林一別後,阿姮就沒有再見過他,他送去的書信也一封未回。
裴景思苦笑起來,若非他尋了六娘子幫忙,他連阿姮一點消息都打聽不到。
李婂心裏不忍,一時又後悔起自己剛才添油加醋的話語,她安慰道:“阿姊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也許她隻是想出去遊玩而已。”並不是想要在上巳節尋找稱心的小郎君。
裴景思收斂苦意,朝李婂溫柔一笑,“多謝六娘子好意。還有一事要麻煩六娘子。”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個精美的木盒,“還請六娘子幫我把這樣東西交給阿姮,並轉告她,三月三,我會在汾水邊等她。”
“這段時間,多虧六娘子幫我。子遷感激不盡。”
李婂看著被推到麵前的錦盒,急忙搖頭道:“我幫裴郎君並非為了謝禮。還請裴郎君將它收回去。”
裴景思沒想到六娘子態度如此堅決,他驚訝地看著李婂。李婂貝齒輕咬下唇,比阿姮略圓的眼中滿是堅定,雙頰帶著紅暈,似羞似惱,讓人心生憐意。
裴景思有些恍然,直到此刻,他才發現他一直隻當是阿姮小妹的六娘子,竟也是一位難得的美人。
他心下一軟,“六娘子喚我阿兄便是。”他柔聲相勸,終於讓李婂破涕為笑,收下了錦盒。
回府之後的李婂,先打開了裴景思送給自己的禮物。錦盒裏裝著兩朵藍寶石蜻蜓花鈿,金絲掐成的蜻蜓惟妙惟肖,嵌在蜻蜓翅膀上的藍寶石幹淨剔透,毫無雜質。作為不受寵的庶女,這樣貴重的發飾,她一共也沒幾件。
裴氏不愧為五大世家之首,一份小禮居然也這般貴重。
她摩挲著另一隻木盒,猶豫半晌,終於開了盒子。盒子打開瞬間,她驀地瞪大了眼。
盒子裏躺著一朵成年男子拳頭的芍藥花,花型飽滿,呈盛放姿態。而讓李婂震驚不已的是,這朵芍藥竟是由整塊的芙蓉玉雕成的!
裴氏——竟富貴若此!李婂看著美輪美奐的芍藥,眼中漸漸染上異色。
“女郎,木棉回來了。”
屋外傳來婢女的聲音,李婂下意識關上木盒,將其藏入一旁的針線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