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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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破封,流水潺潺,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不知不覺間,春日已至。
長史府,江蕪苑。
李陵姮坐在紅木雕如意紋五屏式鏡台前,見梳頭婢女欲為自己梳垂鬟分肖髻,驀地出聲道:“換一個。”
屋裏的婢女聞言心裏都有些驚訝,尤其是為李陵姮梳頭的婢女,但還是按著李陵姮的話,將垂鬟分肖髻改成飛仙髻。
看著銅鏡中漸漸成型的發型,李陵姮唇邊泛起若有若無的笑。
幾位庶出的小娘子早早等在了門口。五娘子李婉和七娘子李媄聊著天,有意無意排擠著六娘子李婂。李婂帶著婢女站在一旁,早已習慣這樣的情況。幾位庶出娘子中,她生母身份最低,偏偏容貌卻最盛。溫婉柔美,甚至勝過嫡出的四娘子。
能夠在容貌上勝過嫡出的阿姊,是李婂心裏最自得的地方。
耳畔的閑聊聲突然中止,李婂好奇轉身,待看到逐漸走近的人影時,指尖情不自禁掐痛了掌心。
這——這是——四娘子?!
往日慣常著妃色、芙蓉色長裙的李陵姮今日一反常態穿了條銀紅疊紗長裙,一件蓮青色對襟外裳,腰間係著月白圍裳,數根飄帶隨著走姿不斷飄動,如燕子輕舞,姿容曼妙,大氣風流。更讓人吃驚的是她今日的妝容,柳葉眉換成了上挑眉,配上一雙丹鳳眼,英氣十足。
見幾名庶妹臉上顯出驚訝之色,李陵姮自己也很滿意今天的裝束打扮。往日出門,她總是喜歡將自己往溫婉柔美了打扮,但實際上,她的長相更偏英氣,故意往溫婉打扮,隻是硬生生折了她的容貌而已。
臨出門前,李陵升的妻子鄭氏被查出懷孕,崔氏派人把八娘子李陵娉送過來,自己卻決定留下來照顧長媳。
李陵姮本想讓八妹帶了乳母獨自坐一輛車。偏偏八娘子李陵娉吵著鬧著要和李陵姮坐同一輛車。李陵姮無奈,隻好忍著潔癖,讓八娘子上了車。
八娘子李陵娉今年才七歲,打心眼兒裏喜歡李陵姮這個阿姊,再加上年紀小,性格活潑。坐在李陵姮對麵,一路上嘰嘰喳喳小嘴說個不停。
李陵姮喜靜,又不忍嚴厲苛責讓她閉嘴,隻能拉了半幅簾子,試圖用車外街道上的景象來吸引轉移她的注意力。
走到半路,牛車突然停了下來。
“阿姊,是到地方了嗎?”
李陵姮往外瞧去,顯然不是。五枝出去又回來,朝李陵姮稟報道:“女郎,前麵有兩隊車馬擋住了去路。”
今日上巳,出城的人家很多。李陵姮早已料到可能會有這種狀況,因此並不著急。果然,等了一會兒,車夫便來稟報情況,原來擋住去路的是兩隊車馬,分別是南趙郡公魏琛和太原公魏昭。太原公讓了道,魏禦史已經先走了。
車夫還道,太原公見被堵住的是李氏女眷,讓她們先過去。
從魏昭的牛車旁經過後,好奇的李陵娉撲到阿姊麵前,“阿姊,太原公是不是就是大丞相癡傻的那個兒子?聽說他樣貌醜陋,愚鈍不——”
李陵娉話還沒說話,就被李陵姮厲聲打斷。
“住嘴!小小年紀,整日不知所謂!”李陵姮雖然知道小妹性格活潑,大大咧咧,但沒想到她什麽話都敢說。魏昭可是未來北晉的開國皇帝,這番話若是被他聽去,那還得了!
李陵娉扁扁嘴,“阿姊,我是看已經超過太原公的車隊很多了才敢說的。而且這些話又不止我一個人說。我也是聽阿豔說的。”
“夫子難道沒有教過你,不可人雲亦雲嗎?太原公不拘身份,為我們讓道,你卻背後說人閑話,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
李陵娉委屈地應了聲哦。李陵姮心裏決定,等回府後,一定要讓阿母好好教導八娘子,不能如以前那般寵著她,讓她口無遮攔,沒有一點世家貴女的模樣。
好在,剛才車隊已經駛的有段距離了。魏昭,應該沒聽見吧。
不過,她雖然不了解身為太原公時的魏昭,但登基為帝後,他卻表現出寬厚大度的性格。阿娉這話,就算聽見了,他應該也不會放在心上吧。
事實上,雖然李氏車隊卻是超過了魏昭的牛車,但一來牛車走得慢,二來魏昭耳聰目明,他不僅聽到了兩姊妹的話,還將這些話放在了心上。
李氏女郎,坐在第一輛車裏。過目不忘的魏昭立刻想起當初那張充滿嫌惡的臉。
牛車駛到汾河橋附近,這段河被世家權貴圈了起來,平民百姓不得靠近。
下車後,被訓了幾句的李陵娉帶著婢女去找交好的小姊妹玩,李陵姮朝幾位庶妹吩咐了幾句,也朝河邊的貴女們走去。
“阿姮你來了。”鄭四娘子眼睛一亮,招呼道。
李陵姮帶著笑意走過來,“你們在聊什麽?”
同為五大世家之一的王九娘道,“我們在聊徐二郎君。”
“徐二郎君?徐禦史次子?”
鄭四娘子朝周圍人笑道:“你們瞧,我就知道阿姮肯定不知道這事。”
王九娘無奈地看了鄭四娘一眼,“徐二郎君昨天和人賽馬,竟然不慎落馬,幸得旁人相救,才無性命之憂,隻是斷了一條腿而已。”
李陵姮想了想,果然從上一世的記憶裏翻出了這樁事。
王九娘和李陵姮關係甚好,她一邊誇著李陵姮今日的裝扮,一邊帶著她往世安園裏走。世安園截了汾水河的一段,獨具匠心,順水而建。
園裏水流飄滿了桃花瓣,李陵姮和王九娘執著柳條互相沾水點了點頭身後,便在一旁坐下來,打算閑聊幾句。
剛坐下沒多久,原本聚在汾水河邊的貴女們也都進來了。行完祓禊,有人提議玩曲水流觴。實際是,郎君們那邊已經傳來曲水流觴後的賦詩聲,惹得小娘子們心裏癢癢。
王九娘遠以為李陵姮會和以前一樣坐在一旁看她們玩,沒聊到她居然起身朝著曲水走去。
“阿姮你——”
李陵姮回眸笑道,“難得玩一玩。九娘一起嗎?”
王九娘搖頭。李陵姮也不勉強,她和王九娘關係好,便是因為兩人都是不愛出門,不愛交際的性子。
李陵姮剛坐到曲水邊的草墊上,便聽到一個女聲揚聲道:“沒想到今日連四娘子都下場了,真是難得!”
李陵姮抬頭一瞧,說話的是名穿著大紅胡服的年輕女郎。看清對方的臉,她立刻認出了此人的身份,鮮卑貴族穆氏嫡女穆元穎。
“蘭亭曲水擅風流。我雖為俗人,也向往風流名士生活。”
穆元穎笑道:“四娘子說得好,沒想到一向溫婉文靜的四娘子骨子裏居然向往名士生活。我一向佩服前朝的風流名士,今日難得四娘子下場,我們不如比一比才學。”
李陵姮終於確定,穆元穎對自己不懷好意。但穆元穎此舉卻是正中她下懷。她正愁找不到揚名的機會。
不知道何時,王九娘已經走到了李陵姮身旁,她用眼神示意李陵姮三思後行。穆元穎雖然是鮮卑族人,但她尤愛漢學,才學比一般的漢人貴女都要高。
李陵姮明白王九娘的好意,但她上前一步,朝穆元穎笑道:“光比試有何樂趣。我聽說穆娘子手上有王右軍的《初月帖》,若是我僥幸勝出,可否請穆娘子允我一觀。”
穆元穎大聲道:“別說一觀,隻要我輸了,我便把《初月帖》贈給你。”她臉上表情一變,“隻是,若是四娘子輸了呢?”
“我曾偶得一塊沉榆香,若是我輸了,這塊沉榆香便歸穆娘子所有,如何。”
聽到穆元穎拿王右軍的《初月帖》做彩頭時,眾位貴女心裏都驚訝穆元穎的大方。然而聽到李陵姮輸了便將沉榆香送給穆娘子時,眾人臉色紛紛起了變化。
沉榆香始見《封禪記》:黃帝使百辟群臣受德教者,皆列珪玉於蘭蒲席上,燃沉榆之香,舂雜寶為屑,以沉榆之膠和之為泥,以塗地,分別尊卑華戎之位也。
在場幾乎沒人相信李陵姮真有沉榆香。畢竟這種隻出現在古籍中的名香,是否真正存在都是個迷。但李陵姮作為趙郡李氏嫡女,若是拿假香做賭,隻會壞了她自己的名聲。
難道,沉榆香當真存在?李氏四娘當真有沉榆香?
在場的貴女心裏矛盾不已,矛盾過後,便都忍不住盼著穆娘子能贏。她們可以見見李四娘手中的沉榆香是真是假。
眾人在彎曲的河道旁坐下來,淺腹平底,帶著半月形雙耳的羽觴被放入流水中,隨著水流飄蕩。羽觴停了三次,但都不曾停在李陵姮或是穆元穎麵前。
劉七娘靠近做完詩坐下來的陸三娘,“阿萱,你說阿穎能贏嗎?”
陸三娘眯了眯眼,看了眼好整以暇等待羽觴的李陵姮,“會的。”阿穎在她們鮮卑貴女中算是個異類,特別喜愛漢學,還曾拜名滿天下的崔令緯之妻為師。李四娘雖然是漢人士族貴女,但除了溫婉有禮,進退得度的好名聲外,卻並未傳出才名。
漢人貴女一向自持才學過人,這回李陵姮若是輸在阿穎手上,這可就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