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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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漂蕩蕩的羽觴終於停在了穆元穎麵前。她素手輕揚,撈起羽觴,先是痛快地飲下一杯果酒,然後起身目光灼灼看著李陵姮,道:“今日春風拂麵,柳吐綠珠,我便以柳為題,賦詩一首。”

    她沉吟片刻,口占道:“柳條百尺拂銀塘,且莫深青隻淺黃。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

    話音剛落,岸邊便傳來一陣拍手叫好聲。女郎們抬頭望去,發現不知何時,本該在另一處庭院裏行曲水流觴的諸位郎君都已經站在了岸邊。

    這十幾位郎君都來自晉陽城的權貴之家,不管是鮮卑貴族子弟,還是漢人世家子弟,都在其列,皆是相貌堂堂,俊美無儔,尤以站在最中間的幾人最為出色。

    同屬鮮卑八姓的樓小郎君和穆三郎君關係很好,剛剛鼓掌叫好也是他最響。他膚白如玉,容貌精致,又因為是鮮卑貴族,五官更立體深邃,正是這群人中樣貌氣度最出色的幾人之一。樓小郎君拍了拍同伴的肩,“三郎,早就聽說你四妹文采過人,沒想到當真這麽厲害!剛剛那首詩,真是絕了!我看呐,李四娘今天可是要輸了。”

    他們都是聽說女郎這邊有人打賭比試才過來看。

    穆三郎拂下肩膀上的手,沉穩道:“不可妄下定論。阿穎今日也是運氣好,才能做出這樣的詩。李四娘子出身漢人世家,門第高貴,詩書傳家,定然也是出口成章,滿腹經綸。”他邊說便朝一旁望去,“崔郎君,你說對嗎?”

    雖然同樣效忠大丞相,但鮮卑集團和漢人集團私底下的爭鬥卻從未停止。

    出身清河崔氏的崔琰微微一笑,“穆娘子確實才氣過人,穆三郎無需妄自菲薄。”

    崔琰氣定神閑,但站在他身旁的同伴卻沒有那麽輕鬆。

    “阿琰,李四娘當真能贏嗎?”穆元穎那首詩確實不錯。而他們對李四娘了解都不多。

    崔琰望著重新開始的曲水流觴,剛欲回答同伴的問話,便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琰,這是怎麽回事?”一襲月白錦袍的裴景思從外進來,走到崔琰身邊問道。

    崔琰轉身,“穆四娘和李四娘正在比試文才。”餘光裏,他看到一名身量嬌小的小娘子從外頭進來融入女郎人群中。

    撞上彎道的羽觴在李陵姮麵前停下來。她撩起寬大的衣袖,從流水中拾起羽觴。在這過程中,李陵姮能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她手上。

    李陵姮抬起衣袖遮住半麵,將酒樽中的果酒一飲而盡,動作雖不及穆元穎爽快大膽,但另有一番寫意自在,竟有幾分魏晉風流氣度。

    察覺到眾人目光都被李陵姮吸引,尤其是剛剛進來的那人,穆元穎忍不住開口,“四娘子,你可想好要以何物為題?”

    李陵姮心裏好奇,穆元穎為什麽會針對她,但現在卻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放下酒樽,“穆娘子以柳為題,那我便也以柳為題吧。”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她今日本就是為了揚名而來。穆元穎這般針對她,她若是輸了,不僅丟李氏的麵子,更是有損漢人貴女的形象。既然要贏,不如贏得徹底一點。

    李陵姮吟誦完畢,現場不僅沒有剛才的拍手叫好聲,反倒是一片寂靜。

    一名不過五六歲,跟著阿姊來玩的小娘子拉了拉阿姊的衣袖,不解地低聲問道:“阿姊,大家為什麽都不說話。不知天地有清霜是什麽意思?”

    她身邊的女郎顯然聽懂了李陵姮這首詩裏的意思,急忙讓小妹不要再問。

    “匆忙之作,難登大雅之堂,還請穆娘子見諒。”李陵姮微笑道。

    穆元穎早已臉色發白,聽到李陵姮自謙的話,更是氣得攥緊了拳頭。李陵姮這首詩,明麵上是在寫柳,實際上是在諷刺她囂張跋扈,行事猖狂。

    好,好!沒想到一向以溫婉賢淑出名的李四娘子實際上居然是這樣一個人。今日之事若是傳到裴夫人耳中,她看李陵姮還怎麽嫁給裴景思!

    想到這,穆元穎不僅不再發怒,反倒笑了起來。李陵姮行事越放肆張狂,她越高興。

    “哪裏。四娘子太謙虛了。這一局我甘拜下風。繼續吧。”

    站在岸邊觀戰的郎君們,見那邊重新開始後,紛紛議論起來。

    原先認為李陵姮會輸的那名郎君朝著崔琰不敢置信地道:“我剛剛沒聽錯吧。李四娘當真做了那麽一首詩?!”

    崔琰含笑點頭,“確實。”

    那名郎君忍不住在心裏嘖嘖不已,這首詩的水準比穆元穎那首高了不知道多少。但更讓他驚奇的是,作這首詩的人居然是李氏四娘。在世家貴女中,李四娘一向低調,平日裏很少出門。他雖然和李四娘接觸不多,但也知道她一向以性格溫婉出名。

    性格溫婉?溫婉到以詩來諷刺人?他心裏搖頭,好奇轉身想問問和李四娘接觸最多的裴景思,卻發現他看著對岸的神情有些憂鬱。

    不對。穆元穎的反應超出了李陵姮預料。她看著重新掛上笑靨的穆元穎,暗自提高警惕。

    羽觴又分別在兩人麵前停了兩次。李陵姮點到為止,不再以詩嘲諷穆元穎。最終的結果是三次都是李陵姮才高一籌。

    “四娘子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竟是這般詞采華茂,文才富豔。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雖然穆元穎極力做出誇獎姿態,試圖讓自己看上去輸得起放得下。但實際上,隻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出她語氣的僵硬。

    她看李陵姮不順眼很久了。雖然李陵姮外出赴宴的次數不多,但因為某些原因,穆元穎十分關注她。時間一久,她就看出李陵姮表麵上溫柔賢淑,但實際上心高氣傲,目下無塵。宴席上東西隻裝模作樣嚐幾口,玩鬧時從來不與人接觸,但凡哪個小娘子離她近一些,便一定要想法子退開。李陵姮以為她把這種看不起人的傲慢藏得很好,實際上都被她看在眼裏。

    這樣一個表裏不一,自以為是的小娘子,怎麽配得上——配得上範陽裴氏長房嫡子!

    今日李陵姮下場,她本想讓她在裴景思和眾人麵前狠狠栽個跟頭。結果——穆元穎餘光瞥見她放在心上的那人專注地盯著李陵姮,恨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穆元穎目光幽幽,望著被眾人圍在中央的李陵姮,心裏暗道,別得意得太早。

    上巳節那場比試,讓李陵姮徹底出了名。

    既揚了名,又得了穆元穎送來的《初月帖》,再加上這段時間裴景思沒有再來找過她,阿父阿母見她似乎當真具有成為女名士的潛力,對她也略微放了手,似乎不再逼她嫁入裴家。這些都讓她心情大好。

    她原想再接再厲,多參加些茶會。但最近因為北豫州刺史婁具修竊據武牢投降西梁,東西二梁再次爆發戰役的緣故,晉陽城都安靜了許多。

    李陵姮早已不再關注裴景思,自然也不知道,這段時間裴景思不來找她,卻經常和她的庶妹見麵。

    上巳前,裴景思讓李婂把那朵玉芍藥交給李陵姮,並且讓她轉達他會在汾水邊等她,是希望那日,李陵姮能把玉芍藥送給他。兩人可以繼續之前的安排。但李陵姮不僅沒去見他,還在世安園裏大出風頭。

    李婂對他解釋說是李陵姮沒有收錦盒,實際上是她根本沒有把錦盒送過去,但裴景思相信了。他已經察覺出李陵姮對自己似乎是真的沒了感情,再加上裴家知道了這事,不再看好他和李陵姮。這段時間來,他比以往都要頹廢傷心。

    被裴氏的榮華富貴誘惑的李婂趁機和裴景思越走越近。和李陵姮的絕情相比,李婂的溫柔體貼讓裴景思也生出了好感。

    雖然東西二梁的戰役還在繼續,但晉陽城裏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許久不曾外出玩樂的女郎郎君們借著寒食節辦起了茶話會。

    李氏幾位女郎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坐在牛車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郊外金柳園,李陵姮忽然想起了上次出行時的情況。這次應該碰不到魏昭了吧。

    進了金柳園,李陵姮一眼瞧見站在一株垂柳下,獨自望著湖水的王九娘。

    “九娘。”

    王九娘驀地轉身,見李陵姮一身藤青曳羅靡子長裙,上配藕絲琵琶衿上裳,頭上戴著燒藍鑲金花細和芙蓉花玉環,一對白玉墜子垂在兩旁,明明是略顯老成的打扮,偏偏在她身上顯出別樣的大氣。

    “多日不見,阿姮越來越美了。”

    李陵姮微微一笑,“九娘也不差。”

    王九娘抿嘴輕笑,但笑裏總帶著點清愁。

    “九娘遇到了什麽麻煩。”

    王九娘歎了口氣,避開其他女郎,帶著李陵姮往金柳園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