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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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磕掉一個角的青玉鎮紙, 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終於停下來。
隻要一想到上輩子李陵姮嫁給了裴景思, 魏昭心間就升起邪火。李陵姮應該是他的,不管是這輩子, 上輩子,還是下輩子!
但就算他已成天子,這個世上還是有一些他做不到的事。他不可能去改變上輩子曾經發生過的事。
魏昭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拳, 指節捏得作響,他臉上一片陰鷙冷厲,近乎猙獰, 心裏的殺意如同岩漿般沸騰,恨不得將裴景思挫骨揚灰,千刀萬剮。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和李陵姮結為夫妻,更因為在娶了李陵姮之後,他居然還敢背叛她, 讓她傷心難過。
那雙布滿陰雲的眼瞳閉了閉, 再睜開時,魏昭已經漸漸平靜下來。
沒關係, 裴景思行事越過分,才越能讓阿姮對他失望,對他死心。
皇信堂裏,魏昭勾了勾嘴角, 唇邊顯出的笑紋, 讓他顯得越發陰冷。當初, 正是因為知曉裴景思性格不堅, 他才特意將他調回鄴城,就是為了讓李陵姮能夠將裴景思的真麵目看得更加清楚,能夠對他徹底死心,徹底失望。
讓一個人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裴景思若是就那麽輕易死了,怎麽能消他心頭之恨,報奪妻之仇呢?!
不過,還不夠,隻是和樂妓有染而已。隻有裴景思行事越□□蕩,越發不堪,才能讓李陵姮對他越死心。
這件事,他之前並未多插手,隻是在背後稍稍推了裴景思一把。但現在,魏昭心思一動,轉瞬之間便想出了一個讓裴景思能夠徹底身敗名裂的法子。
魏昭召來部下,剛想吩咐部下去設計裴景思,又收了聲音。
裴景思於女色上傳出醜聞,固然能讓他身敗名裂,讓李陵姮對他徹底死心,但這樣是不是也會讓李陵姮回憶起上輩子所受的傷害?
李陵姮的潔癖有多重,他一清二楚;李陵姮要求夫婿身心都屬於她,原因為何,他也早已猜到。
魏昭眼中劃過一絲猶豫,他想起從西梁巫女那兒審出來的東西——在得知裴景思背叛她之後,李陵姮大病一場。
心底有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一個催他狠心一點,隻有傷了李陵姮的心,才能徹底解決掉裴景思這個後患;一個讓他不要做多餘的事,將裴景思調離鄴城,等時間一久李陵姮忘了這個人,幹淨利落直接殺了他。
跪在地上的暗衛等了半晌,卻不見魏昭吩咐,心底正奇怪時,忽地聽到陛下開口,“無事,下去吧。”
皇信堂裏隻餘魏昭一人,一聲無奈的歎息在房間裏響起。
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
當初他使心機、用手段,報複那些得罪自己的人時,何曾顧忌過會不會傷害別人。偏偏現在卻猶豫不決。
剛才那一瞬間,他確實想硬起心腸,就算傷到李陵姮,也要讓這件事徹底解決。但他腦海中突然想到了剛才侍衛對他講的——李陵姮替他在幽居寺點了一盞長明燈。
離開幽居寺前,李陵姮倒是吩咐過底下的人不許將這件事告訴魏昭,但侍衛們哪兒敢瞞著魏昭。甚至連李陵姮自己,都不確定這些人一定會聽自己的話。
想到李陵姮替自己點的祈福長明燈,魏昭終究還是選擇了後一種做法。阿姮為他點了長明燈,他怎麽舍得讓她傷心難過。
魏昭握緊了手掌,因為想到李陵姮和那盞長明燈而顯出柔色的眉間,漸漸升起一股戾氣。更重要的是,她的喜怒哀樂都應該屬於自己!就算傷心,她也隻能是為了自己!
重新平靜下來後,魏昭帶著人去了和寧殿。
和寧殿裏,李陵姮已經等他好久了。一見魏昭進來,她立刻主動迎了上去。
看到李陵姮,魏昭心裏僅存的一點暴戾也最終消散。那盞長明燈的幻象在腦中逐漸清晰起來,讓他內心激蕩,愉悅之情如同潮水般不斷拍打心房。魏昭有心想和她提一提,但想到她並不想讓自己知道這件事,硬是將心裏的衝動壓了下去。
魏昭眉梢眼角都帶著柔情,“阿姮,出去玩得如何?”
李陵姮敷衍地答了一句不錯,接著便把魏昭拉到羅漢床上,神情嚴肅道:“二郎,我今天去上香時碰到了茹茹公主,她替茹茹可汗點了一盞長明燈。二郎,茹茹可汗似乎病重了。”
如果隻是普通的小病,完全不需要點長明燈。
她還將自己撞見茹茹公主在佛前禱告時神情憂愁一事,也一並告訴了魏昭。
聽完李陵姮的話,魏昭漸漸從柔情中脫離出來。他麵色冷肅,兩道劍眉微微蹙起,旋即又舒展開來,朝正擔心地看著他的李陵姮安撫道:“別擔心,這事我會去查證的。”
若阿那瑰可汗當真病重,那大晉和茹茹聯合一事,就需要再商榷了。
魏昭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對著李陵姮說道:“我現在要回皇信堂一趟,若是申時四刻還不曾回來,你先用膳吧,無需等我。”
李陵姮知道這件事影響很大,因此並未多說什麽,隻說讓魏昭放心去處理事務。
真不想離開李陵姮,但又不得不去處理這件事。不舍的魏昭一把抱住李陵姮。他動作太猛,導致李陵姮整個人撞進魏昭懷裏,還不等她起身,唇上就多了一份溫暖。
和上次的吻不同,這次的吻滿是甜意,仿佛有一塊飴糖被塞到兩人口中;又滿是溫柔繾綣,如同春風拂麵。
魏昭離開之後,李陵姮坐在羅漢床上,雙頰如同點了胭脂,眼中春水流光,暈暈乎乎得仿佛飲了一壇陳年佳釀,生出幾分醉意。這一刻,什麽茹茹公主,什麽裴景思,都被她忘到了腦後。
魏昭在皇信堂沒有耽擱多久,這事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得到消息的,他一邊命人密切盯著茹茹使臣團,一邊又派人即刻啟程,奔赴茹茹,仔細查明茹茹阿那瑰可汗的情況。做完這一切後,魏昭重新回到和寧殿。
夜間,李陵姮已經熟睡,魏昭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他睜開眼,盯著黑暗中承塵的輪廓,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道看了多久,魏昭突然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來。他伸手去拿一旁的衣服想要換上,心裏卻忽然想到可能吵醒李陵姮,便將衣服搭在手臂上,打算去外間穿。
走了沒幾步,魏昭又轉身回到床邊。他動作輕柔又仔細,將李陵姮放在外麵的手臂塞回被子裏,替她將被角掖整齊後,才落地無聲地走出內殿。
外殿守夜的宮人聽見響動,轉身發現隻穿了一身中衣的陛下出現在外殿裏,心頭大驚,急忙想要跪地聽候吩咐,卻被魏昭及時製止住。
魏昭不管那些還跪在地上的宮人,動作迅速地換好衣服,大步朝外走去。
路過宮人們身旁時,一聲被特意壓低的聲音飄下來,“不許驚動皇後。”
宮人們不敢出聲,隻紛紛俯下身以示遵命。
魏昭神情冷肅,大步流星走出和寧殿宮門,一出宮門,幾名侍衛立刻出現在魏昭麵前。
“陛下。”
“備馬,出城!”
夜風如水,清冷的月光似白霜,落在兩旁的樹木上。七八匹馬在城外官道上疾馳。領頭的正是魏昭。
更深露重,魏昭的肩上沾了露水,他卻渾然不在意,隻一手抽動馬鞭,一手握著韁繩,目視前方,臉上神情嚴肅。
大半夜,幽居寺裏守門的比丘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誰呀。”比丘嘟囔著,揉了揉眼,走到山門前,將山門拉開一道小縫。
細縫的對麵,站著七八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比丘開口:“幾位是什麽人?”
為首的年輕男子沒有開口,隻是將一塊腰牌舉到比丘麵前。
見到那塊腰牌,還有些困倦的比丘瞬間清醒了大半,他朝對方喊了一聲,請稍等片刻,貧道這就去稟告住持後,便急急忙忙往裏跑去。
沉眠的幽居寺漸漸燈火通明,住持帶著幾名弟子步履匆匆走到山門前。之前那名守門的比丘也在其中。
“快去將山門打開。”
兩扇厚重的大門慢慢移開,山門外的七人徹底暴露在眾人麵前。住持朝為首的年輕男子走去,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請問檀越是?”
年輕男子再度將那塊腰牌舉到住持麵前。住持看清腰牌上的內容,神色越發肅穆,“阿彌陀佛,不知檀越們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我家主上想看看幽居寺的長明燈。”
一直保持著鎮定的住持聞言,眉心跳了跳,主上?他將目光放在剩下的六人中,最終鎖定在站在中心的年輕郎君身上。
霜白的月光下,那名郎君麵容清雋冰冷,身材頎長,卻不顯瘦削單薄。
住持隻看了對方一眼,便急忙收回了眼。那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長刀,刀鋒閃著冰冷的銀光。他暗自奇怪,自己剛才竟然沒有第一眼就發現此人如此特殊。
“諸位請跟貧道來。”
住持舉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帶著一行人進了燈樓,黑色的影子倒映在樓梯兩旁的牆壁上。住持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那些個晃動的影子,心裏暗自思索,幽居寺的長明燈點了這麽多年,都不曾引起旁人注意,偏偏昨天點了兩盞新燈,就引來了這位。
莫非,昨天那兩盞燈有玄妙不成?
燈都是一樣的燈,唯一不同的隻是點燈人。住持想到昨天那兩名點燈的女子,一人求夫婿平安,一人求父親病愈,心裏陡然升起一個離奇的猜測。
不可能,許是他猜錯了,說不定這位陛下來看燈,有其他原因。
然而,一踏進亮如白晝的大廳,年輕男子就朝住持問道:“昨日點的燈在何處?”
“昨日點的燈有兩盞,都在這裏。”負責燈樓的比丘將人引到左邊的燈架上,指著兩盞蓮花燈道。
兩盞蓮花燈前都立著一塊木牌,右邊那塊上是一些奇異的文字,左邊那塊上,則是兩列秀麗的簪花小楷。
“信女李氏,祈求佛祖保佑信女夫婿一生平安順遂。”
住持想要將左邊木牌上的字看清楚一些,卻聽到那位今夜第一次開口,“都出去。”
那聲音低沉清幽,沒有半點不對勁的地方,但住持莫名心口一跳,眼前一個恍惚,仿佛見到了十方羅刹。
燈樓大廳裏隻剩下魏昭一人。他看著那盞燃著的長明燈,心口有些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慢慢抬手去摸那塊木牌上的字。
快要碰到那上麵的簪花小楷時,魏昭的指尖頓住了,懸空在離木牌隻有一寸之遙的地方。
麵對腥風血雨的戰場都能麵不改色的魏昭,此刻卻難得地感覺到了一種害怕。他指尖微微顫抖,在木牌上落下晃動的陰影。
半晌,魏昭猛地閉上眼,一把將那塊木牌握到手中。
那木牌隻有七八歲孩童的手掌大小,木料用的也不重,但魏昭卻覺得重若千鈞,掌心像是握了一塊烙鐵,燙得他生疼,卻寧願被燙傷都不願放手。
因為李陵姮不想讓他知道,所以一開始他是不打算來的,他想假裝自己並不知道。但夜裏睡在床上,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睜眼閉眼,腦中不是李陵姮的身影,就是那盞他幻想中的長明燈。
大半夜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才帶了人匆匆趕來幽居寺。
阿姮。阿姮。
魏昭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李陵姮的名字,直至激蕩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魏昭低頭,看著掌心的木牌,用大拇指指腹摩挲著木牌上的字,在夫婿那兩個字上停留得尤其久。
那一句阿姮在舌尖滾動,魏昭嘴角揚起笑,眼神柔軟。若是住持能夠見到此刻洗去所有戾氣的他,絕不會再聯想到羅刹惡鬼。
魏昭獨自在大廳裏待了兩刻鍾後,守在外間的住持才終於見到房門被打開。住持一口氣還沒舒完,就看到魏昭手中還舉著一盞蓮花燈。
他一手擋在燈火旁,小心翼翼遮擋著夜風。
住持眉心一皺,但礙於魏昭的身份,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反倒是管燈樓的比丘,頗有幾分癡意,一見自己小心照顧的長明燈被拿了出來,立刻急得臉色漲紅,明明已經從住持那裏得知這位檀越身份非凡,卻還是忍不住喊道:“這位檀越,這燈不能亂動的,快把燈還給貧僧,讓貧僧放回去!”
這裏每一盞燈都寄托著點燈人的祝願,被這麽拿出來,若是滅了,那就大事不好了!看管燈樓的比丘神色著急。
住持一聽不妙,立刻開口彌補道:“貧僧師弟看了燈樓十多年,對每一盞燈都有了感情。剛才冒犯之處,還請檀越見諒。”
此刻的魏昭,心情極好,半點也沒有介意比丘的話。他舉著燈,朝住持道:“把燈樓第三層空出來,把這盞燈擺上去。另外,我要再點一盞燈,就和這盞燈一同放在三樓上。”他剛剛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三樓也是擺燈的。
看管燈樓的比丘急了,三樓也擺著許多長明燈,都是點得時間比較久的了。若是將三樓空出來,隻擺兩盞燈,那其他燈擺到哪裏去!二樓可擺不下這麽多燈!
魏昭才不管三樓的燈放到哪裏去,是燃還是滅。他隻知道,這盞燈是李陵姮替他點的,他還要替李陵姮點一盞長明燈,這兩盞燈,怎麽能和這麽多燈擠在一起呢?
跟著魏昭一起來的楊廷之眼角抽了抽,自從陛下和皇後殿下在一起後,他覺得陛下行事越來越沒有章法,讓人捉摸不透了。
他看著比丘著急的神色,心裏生出一絲絲同情。想了想,他湊到魏昭耳旁輕聲耳語了幾句。
魏昭皺了皺眉,看著舉著的燈盞,勉強道:“算了,還是放在剛才的位置上吧。但旁邊那盞燈要換掉。還有那一座燈架,隻能放這兩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