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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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母後背立的那一霎那,我竟從未有過的心酸。無法形容這種複雜的心情。我將自己與這王宮脫離,從最後一道敞開的宮門裏走出。從今後,紫沙王宮已與我無關。那高牆裏的愛憎,已是我腦後的風,經過、不再停留。自然也包括母後轉身時的滿麵淚水。王宮裏最後一絲眷念,關於親情的溫暖在母後遞給我記載我日常行為小冊的時候已瞬間化為冰雪。

    京城熙攘,來往行人穿梭於街道,忙碌著他們的人生。我的人生又在何處?脫下王裝,我是平凡的袁惜,身無分文,我要學會自己養活自己。可笑的是我除了一身法術,竟無半點技能。繞過護城河,在城門角一間當鋪當了配飾雪鬆琥珀,買了匹瘦馬,孑身一人,孤單地離開王城。信馬由韁,我已將命運交由這匹瘦馬,將它當作我的引路者,它停下的地方便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瘦馬緩行,前麵是和風柔美的媚河。

    我最喜歡紫沙三個地方:相思湖畔、將軍雪林、楓之涯。

    相思湖畔是有qíng rén常去的地方,我現在別說有qíng rén,連親情都舍了,自然也是舍了它的。將軍雪林是紫沙第一結界,當初我和龍海闖結界,得雪劍,九死一生,自是不敢貿然再進。何況那裏常年冰雪,哪裏是生活的地方?唯獨楓之涯,它是大自然的傑作,有清澈的河水,漫山的野花,還有那與你一尺之隔的紅楓。馬兒想必是了解我的心思,吧嗒吧嗒地踩在鬆軟的泥土上,嚼著觸嘴的青草,時不時地甩著腦袋,順著媚河向前走,最後停在楓之涯。

    我拍拍它的腦袋:“馬兒,馬兒,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無家可歸的人,住進楓之涯是最好的?”

    它自顧低頭,不理我。牽著馬兒,走過小橋,來到紅楓麵前。

    楓之涯是秋之結界的終點,這兒的結界據說已有幾百年曆史。外表看上去隻是一片火紅的楓樹,一年四季不落不敗。傳說當年一位祭門高人情傷慟後在這兒設立結界,隱世其中。傳說是真是假不知,但設立結界的人確是高人,我曾與龍海來過此處多次,試圖打開結界一探究竟,可惜,技不如人。如今,我真希望能打開此界,也學那高人在此隱匿,過一過與世無爭的日子。環顧四周,花香鳥語,媚河水在身邊流淌,偶爾濺起水花,也迅速地打個漩渦,消失無蹤,遠遠望去,媚河像條水絛,細長柔軟;更像麵鏡子,水光粼粼,投射到人、花草身上,晶瑩美麗。

    忽然,離我不遠的小橋上,牽馬駐足凝視的人兒?

    是藍夜!

    他站在小橋上,一身月白錦緞長袍,暗花的如意連雲紋。駐足凝神,嘴角帶笑,眼神真切,幹淨通透的像是從天而降的仙童。我一邊笑自己多情一邊注目而視。這會兒他又站在媚河中央,像一首曼妙的詩,一曲委婉的歌,撥撩著我的心弦。讓人不由得也想學他般漫步水中。忽然心中一緊一疼,皺眉捂去,眼神一收,身子打了個冷戰。

    “又是一幅良辰美景圖!”閉目揮袖。再睜眼,木橋空蕩,河水蜿蜒。

    雖然良辰美景與楓之涯都是引人入境的幻術。但不同的是在楓之涯內,人若生出執念,必會深陷其中,法術越高人越執迷。在幻境,心中的魔障被無限擴大,漸漸吞噬自我。這也是祭門法令門人不要靠近楓之涯的主要原因。祭老師曾說過,楓之涯不像是祭門設下的結界,倒像是魔法的泡影,美麗虛幻,引人入境,一旦沉溺其中,便會癡迷瘋癲。幸虧我剛才入境不深。

    如果傳說是真的,那位高人為何設立這麽危險的結界,止人進入?如果傳說是假的,這片美麗的天空、大地中,內裏包裹的到底是怎樣可怕的事情,竟是連大祭師這樣的高手都要望而卻步?

    我慢慢地伸出右手,上前一步,似要觸到楓葉時,整座楓林竟躲閃似的後退一尺。我再上前一步,它又後退一尺。待我停住時竟發覺自己仍站在原地。剛才我分明前進兩大步,整座楓林也是在我眼前後退兩尺。我記得真切,不是幻覺。可我仍在原地打轉又是什麽原因?幻術、魔法,究竟是哪個?

    站在它麵前會入幻境,伸手觸及它卻與你避開。

    “楓之涯,你究竟是要引我入境,還是要與我避開?”

    “它在等有緣人!”一個聲音傳來。

    順聲尋去。木橋邊,一個男人領著一個小女孩正向我走來。定睛看去,竟是在沙城認識的那位醫者。

    “是你?”

    “咱們又見麵了!”

    “你來這兒做什麽?你剛才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更確切地說是在等打開結界的人。”

    “你是從沙城而來?那薑家姐弟------”

    “薑家隻是你人生軌跡當中的一部分,你與他們相識,是你們今世的緣分。你與他們訣別,是你們前世宿緣不夠。”

    “什麽意思?”

    “前世你們或許隻是驚鴻一瞥,今世卻相交為友,也許來世會相伴一生。前世種的因,來世結的果。”

    我上下打量著走近的他,張開嘴時的空洞,總是讓我心生厭惡。

    “我不懂你說的什麽。你我無緣,此地危險,還是帶孩子快走吧。”

    他哈哈大笑:“我找了這麽久才找到這兒,怎麽會走?”

    “你究竟要做什麽?你到底是什麽人?”

    “姐姐送我們回家吧!”小女孩上前牽住我的衣襟,上下搖晃,可憐巴巴地瞅著我。

    “姑娘,我無惡意。”他將女孩拉到自己身邊,重重地歎了口氣道,“你是學法術的人,可曾聽過時空結界?”

    “時空結界?”

    紫沙祭門從上至下修行術術,修至高階法術時,隨自身氣流與自然界氣流的結合,可以施行幻術,以各種形式封閉某一段地域,法術越是高深的人設立的結界地域越廣,越是難解。能設立一處高等級的結界也是祭門高階弟子身份的象征。紫沙除地表上的各類建築外,比如荒山野嶺隨處可見結界。像紫沙王都四城門均是結界重重,提防外襲,尤其東城門,出城朝南百裏便與藍沙國交界,除駐守將士外,大祭師在此處設立三十道結界護衛疆土。可是時空結界是什麽,我倒是不知。

    “你們的結界,隻是單一的地域結界。是城與城,國與國之間的一種法術較量。我說的時空結界卻是超越這個空間,這個年代。達到破虛的一個法術。”

    “破虛?”

    “對,破除虛空。也就是說打開頭上這片天或打通腳下這塊土地,到達另一個時空。”

    “是什麽?”

    “除了大元界之外的一個世界,比如從前我所處的世間!”

    我聽不懂。

    “八年前,一場天火燒了我的家。等我從昏迷中醒來,卻發現我與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身處沙城的一家醫館中。醫者說發現我們的人將我父女放在醫館門口便離開了。這八年來我一邊自醫,一邊尋找我們父女當年落難的原因。”

    “什麽原因?”

    “有人以無上法術打開另一個時空之門,無意中將我們帶至此處。可是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這個人。但是三年前我找到時空之門,可是我打不開它------隻到你出現。”

    “我?這裏是時空之門?”

    “是,就在那片楓林之內。”

    “你也看到了,我也打不開這個結界!”

    “可是它們怕你!”

    “怕我?”

    “是!平常人走近楓林,便會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走。當年我自不量力,強行闖入,卻落得麵目全毀。我現在除了這雙眼睛,這條舌頭,臉上什麽東西都是假的。”

    我一驚,不由得退後幾步,試圖遠離楓林。

    這個男人為了回家,即使麵目全毀,也不放棄。我卻為了離家,倉促離京。兩下比較,竟覺可笑之極。

    “曆經千辛未果,為何不留在紫沙?”

    “紫沙再好終不是家!我家中還有親人骨肉。何況哪一天我若死了,留下女兒,孤苦無依,恐怕連家在哪裏都不知了。”那女孩兒聽了父親的話,緊緊靠在這個男人身上。

    “你可有打開楓之涯的辦法?”我問道。

    “沒有,不過我找到這個結界是誰所設,如何而設的了。”

    “是誰?”

    “素雪!”

    “素雪?”

    “我夜夜在良辰美景中度過,隻為求紫沙與人間的結界點,施界者。天遂我願,終於讓我知道楓之涯是誰設置的了。”

    素雪告訴他這些是為了引我來此,還是為了救他回家?

    “單是知道是誰設置,若無高深的法術也是破解不了的!”

    “我來這兒就是助你修為高深的法術。”

    “你?”不由得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這樣一個麵貌醜陋的人竟會是個高手?實在看不出來。

    “紫沙素以祭門為尊,排斥異教。要知道天外有天,就是單一教門之中也會有一兩招絕技。這八年間我曾將祭門法術與我修為的法術相較,融合之後創造了另一種法術。”

    “什麽?”

    “雖然無名,但我相信一定會讓你的修為精進,也許還會讓你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你既然如此厲害,為何還打不開結界?”

    他嗬嗬一笑,臉上的肉跟著嚇人地顫了又顫:“我縱創出破虛的法術,卻修練不出,更達不到破虛境界。何況我也不是素雪指定的有緣人。”

    “你對素雪了解地倒是挺深!”

    “她在夢裏告訴我,當年那場天火將我帶到紫沙的人就是她!”

    又是素雪!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你告訴我,素雪為什麽要帶你來這兒?”

    “我如何知道?紫沙與人間兩個時空,我的法術根本不能破虛,根本來不了這兒。誰知那個女人為什麽強行將我帶到這兒?將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八年間我夜夜在良辰美景中度過,就怕女兒夜裏醒來看到我嚇人的臉。”他不停地晃著腦袋,“在人間我也算小有名氣的法師,可你看我如今,像是喪家之犬。日日隻能縮在我的醫館,潛心鑽研回家的方法。”還未等我開口,他又道:“可憐我的女兒,根本不知親娘麵容,又在紫沙受人歧視,無人與她玩耍。而我家中妻兒是否健在,如今生活怎樣,我也是一無所知啊!”他叨叨地念著,似是控訴素雪的殘忍,又似在責老天不公。

    一旁的女孩兒拉了拉我的袖口,道:“姐姐,我爹他是瘋了。沒個一時半會停不下來!”

    我蹲下來,愛撫她粉嫩的小臉:“那他說的這些都是瘋話了?”

    “話倒是真的,隻是他天天這樣叨叨,沒人信他的。”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薑敏,我爹叫薑岩!”

    “姓薑?那你們與薑源什麽關係?”

    “嘻嘻,我爹說我與大哥哥有宿世的姻緣,若此世不破除的話,我以後的生生世世都會孤獨終老!”

    “胡說八道!”從沒聽說要破除與人的姻緣,否則會禍至。

    “怎麽會是胡說八道!我的占卜怎會有錯?若非為了他們倆人的姻緣,我何苦在沙城逗留至今?若不是為了小敏,我為何會求你救下薑源?他們二人雖不是同一時空的人,這姻緣卻是千年前就種下的,隻是世世相隔,世世孤老,隻能算是孽緣。我既已到此,必是要破除這緣分,好讓他二人後世過得幸福一些!”薑岩插入到我與小敏的談話中來。

    “你也懂占卜?那你說說如何破除這份姻緣?”

    “隻要他們二人中有一人為他人而死!血流盡則緣必滅!”

    “為何從你口中聽到的都是些怪異的事?”

    “事雖怪異,卻是自情理中來。”

    “你從沙城來時,薑家的案子判的怎麽樣了?”

    他突然怔怔地看著我,半晌道:“你若還這般執迷,隻怕將來誰也救不了你!”

    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說過你與薑家姐弟的緣是前世注定,不是今世強求的。那女娃的命自有人去救去拚,不用你去計較!”

    他有著一雙和祭老師一樣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讓人生畏。我想這也是我為什麽厭惡他的原因了,不是因為相貌,是因為眼睛!我不喜歡人窺我的心裏,比如我的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