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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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沉,酒已都冷。

    眾人都將注意力放到老者身上。

    老者撫摸酒盅,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藍沙那灣被封印的無名海灘還在吧!”

    藍沙王子麵上一愣,一時未語。

    “那裏就是我的故鄉,四十年前我離開時就是一片黑暗。我忘了名姓,找尋不到家人、舊友。那裏還是一片漆黑嗎?”

    “是!”藍沙王子坐下偏頭據實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老者連說了兩句回不去,聽著感慨頗多。

    “鳳凰賜我們神力,是希望我們造福天下。可是人生而繁衍的**貪戀瘋狂地生長,有如那食鴉噬食的本性,是本性。單憑我們三人的力量如何挽狂瀾?我想這也是閔蜀王晚年力不從心之處。”他頓了一下,又道,“他已支配不了天傀璽,或者天傀璽已不再賜他神力。”

    “新主,請恕我老人家直言。”老者忽起身對越城施禮道。

    “前輩有事請講。”

    “這天傀璽乃是上天神物,並不適於承繼。通靈之物更該有德者居之。”

    老者話一出,滿殿嘩然。

    越城麵色無改,仍是謙遜得體:“前輩即使不出此言,城亦有此打算。城年少愚鈍,本就不堪此任,今日聚齊大家,便是有意重新推舉一位有德行能力之人接任聯盟主,執掌天傀璽,主事九國。”

    酒上三巡,宴中佳肴仍如初,未動一筷。

    殿中人人秉住呼吸,偶爾互望,打著腹語。

    “王子得良師輔佐,法術技藝更有獨到之處,何不一試?”我對身旁肖良道。

    閔蜀的酒雖不似紫沙的香甜,喝起來卻是回味無窮,不覺又是一杯下肚。

    “閔蜀的酒入口辛辣,後勁更長,九王宴上不準帶侍衛出席,公主若多貪杯,可有人護衛周全?”

    他不答我問題,反倒勸我少酒。

    “滿座姐妹,誰會棄我不顧?”

    “如此尚好。”

    “王子是不對天傀璽感興趣還是假裝不感興趣?”

    “凡述神力,隻憑幾十年前的一則故事,公主就信?閔蜀王轄天下幾十載,何曾聽聞天傀璽大發神威之事?在我眼中,它不過是一柄權利象征,南桓地遠且狹,自知沒有號令天下的能力。”

    我腦海中浮現龍海曾與我講過的話:天下如果起戰事,最能相安無事的便是南桓,不僅是因為他國內多有良臣謀將,更是因為天下險要地形都集其中,易守難攻。

    “王子是循師蹈矩,喜歡做偏安侯了。”

    他正悠閑地嚼著一塊燉肉,聽我如此一問,道:“越城敢喪期舉宴擺酒,你覺得我比他還不如?”見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解釋道,“咱們生在王家,有幾人有拓言的境界,不貪權貴?我是南桓唯一王儲,自要順時順勢,必要時也要行非常之舉。難道公主歡喜做深宮裏不諳世事的公主?”他說這話時,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拓音。

    抬眼望去,她偎在兄長身邊,拓言似是說了什麽逗她歡喜的話兒,美麗的公主嬌美的模樣惹人愛憐,不自主地多看幾眼。

    “養在深宮又有何不好?不識天下凶險!”

    ————————

    九王會。

    越城不肯繼任九王聯盟主之位。這個燙手又撩人的芋頭,成為眾家王心中追逐的對象,麵上卻謙卑地無比虔誠。

    “公主可曾聞到什麽味道沒有?”祭老師此時睜眼問我。

    “虛假、血腥!”我直言不諱。

    “公主若想要那天傀璽,為師可以為你取來!”祭老師突然笑道。

    我身旁肖良一愣,眼盯著我,期待我的答複。

    “老師不覺那天傀璽如今同那九王國書一般,都成了無用的廢物嗎?”

    我話音剛落,就聽大殿門口處司官高聲朗道:“如主駕到!”

    大門四開。

    嫵媚妖嬈的陸醒,從暗處輕盈地走出,清眸流盼,有如奇葩,風光灼華。偶一低首,嘴角微翹的一點笑不知撥動場上多少男人的心。再輕輕的一抬眼,媚絲重影,如情種深埋,讓人難以自拔。

    “步步生花!”我身邊的肖良一盅酒下肚,由衷讚歎道。

    陸醒款款地走到越城麵前,微微一福:“陸醒未見召闖入大殿,國主不會怪罪吧?”柔聲細語,婉轉悠揚。

    我已知越城對陸醒的憎惡,正不知他會如何對待突至的陸醒。

    越城麵上依舊和風:“如主乃是閔蜀半壁江山,誰敢責如主半句?”

    陸醒輕輕撩著發絲,道:“國主勿怪,陸醒前來隻是替先王了卻一樁心事。”

    越城麵上一凜,加重語氣道:“你要做什麽?”

    陸醒不理越城問話,信手一探,將席案玉盤上天傀璽托至手中。越城大驚,上前一步,怒喝道:“陸醒?!”

    陸醒反手一揮,大殿燭盞瞬間寂滅。獨剩她手中天傀璽的光亮。

    眾人紛紛起身欲尋究竟,更有兵器出鞘的聲音。

    “切魂、破芒!”隨著陸醒兩句咒語出口,剛才還靜靜發光的天傀璽倏地騰空,盤旋飛轉在大殿上空,發出逼人寒氣。我仰頭望去,天傀璽旋轉地越來越快,到最後隻見圈圈光暈,不見實物。陸醒趁著這當口道:“天傀璽乃上天神物,它會自己找尋新的主人。”

    天傀璽隨著飛動速度的轉慢,朝著經月古國坐席的方向飛去,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它已輕輕落在拓言手中,迅速化入他體內。

    眾人驚異不已。

    殿內燭火複又光亮如晝。

    “對不起,拓言不戀權不喜名利,此物與我不適。”

    “王子,先王憑著天傀璽也是為天下謀福,何曾為己謀過私欲?今天在座的均是天下英傑,可與此神物通靈的隻有你。盼王子以天下蒼生為念。”陸醒道。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不覺矯情、虛偽嗎?”閔蜀王越城身後徐秋羅突然道。

    陸醒優雅地轉回頭,眨著眼睛無辜道:“徐姑娘,我今日行事可有冒犯之處?”

    “冒犯沒有,但我看你好像懂得這天傀璽的咒語,那如何開啟它你也會吧?”

    好一招shā rén計,陸醒若承認日後必會招天下人追捕;若不承認,天傀璽選主之說倒真有虛假之嫌。

    聰明如陸醒,她會怎樣答複?

    陸醒粲然一笑,“我隻聽老主吩咐為天傀璽找一個好歸宿。至於以後的事,與我無關。那玉盤下的九國國書,不如我就替眾位毀了吧!”

    越城麵前玉盤下一陣輕煙嫋過,舊物成灰。

    眾人齊驚望向陸醒。

    陸醒長袖收攏,朗聲道:“我,陸醒,閔蜀的如主。在此立誓:無論天傀璽的主人是誰,我要天下保閔蜀世代平安。如有違者,女派灑下殺令,定逼的你國破家亡。”

    化棟一品王立即回她道:“你以為你是誰?是九國新的盟主?哼,這裏還輪不到你發號施令。”

    陸醒朝著一品王的方向,怒目而視:“我生平最討厭搶我話頭的人。”一道淩厲的寒光掠向一品王眉心,一品王腳下一晃,麵上現出駭意。陸醒秋波流轉,“女派別的不敢說,下毒的功夫還算火候。我若不是答應老主他喪期不殺生,你以為我會饒了你?”

    霸氣褪去後的轉瞬間柔情,讓人捉摸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國公主、徐姑娘、岄公主,可否給陸兒個麵子,明夜小宅一聚?”

    玉貝輕啟的拳拳,竟使人不忍拂去。

    她走到拓言身邊:“這物件自會化為無形力量潛入你體內,指引你造福天下。及至你死時,方會從你體內遁出,再現原形。究其原因我也不知,老主如何交待,我便如何傳話。再會!”

    一陣風過,殿門忽閉,仿佛她從未出現過。

    大殿上越城吩咐重新擺宴,與眾人舉杯暢飲。

    一品王卻木然地站在原地。

    似乎以他高超的技藝,絕妙的手下,是不相信會著了陸醒的道,而且發生的那麽迅速,他根本無力招架。

    “一品王不必擔心,雖說本王也不喜這位如主,但想著她對先父的遵從,方才所言不會是假,委屈您受驚了。”

    “受驚是小,隻怕也得受些時日苦頭啊!”椋北王子笑道。

    越城邊令一品王身後的侍從將他小心扶到座位,一邊又舉杯朝向拓言:“世兄,今天傀璽重遇新主,也算了了先父遺願,小王在這裏恭祝世兄,盼世兄不遺餘力,以天下為念。”

    “拓言無力交涉這紛繁俗事,隻願一人漂泊,且已得我王所允,專辟蹊穀,用於生息。”

    “小子,是神物選了你,而不是你選擇它。直至你死,它都會如影隨形。”南桓老者道。

    “叔叔,九王國書被燒,是不是從今後天下便無聯盟主之說?”椋南王子轉頭問向椋北王。

    滿座靜寂。

    “幾杯下肚,腹內如火,空落地很,還是食些墊饑的麋肉吧。公主?”肖良打破僵局,將一碟麋鹿肉推至我麵前。

    “盟主已逝,拓言又不接璽印,以後咱們是各家管各家。”椋北王子快人快語。椋北王輕輕攔了兒子一下,笑意滿臉:“按說椋北國小勢弱,也輪不到咱家說話,可瞧著滿座的輩份、權位,好像隻我一人是簽署九王書的人。想當初九王聚,秉著為天下謀福之誌,推舉老主,是希望並相信他的能力會令天下相安無事。事實證明我們當初的決定是英明並正確的。可如今,老主去,再無能號令天下的英雄,一個天傀璽隻是權柄的象征,除非老主複活,重執盟主,否則別怪椋北不賣這個麵子諸位,率先告辭。”說罷起身與王子揚長而去。

    沙梁王子亦起身,衝著汲岄一抱拳:“公主,褚某在頌雅閣恭候大駕。”椋南王子抱拳和道:“咱們同走!”撇下汲岄,兩人說笑著離去。

    藍沙王子也起身對拓言道“王子,你我本是姻親凡事應鼎力相助,可是關乎政事,恕愚兄不敢做主,失陪!”

    “做不了主為何參加九王宴?是了,你父親那王位本來就來路不正,自然是不敢正視這品位純正的宴會了,偏偏又想把自己捧高一些,硬是往上流擠。哼!”化棟一品王嘲笑著。

    藍沙王子身旁站著的滿臉絡腮胡子的人怒遏不止,急欲拔刀,被他伸手攔下,笑嗬道:“閣下所言差矣,倘無我父王兢兢業業所創財富,經月古國怎會拒了您而與我結親?”

    瞧向拓氏兄妹,心頭五味雜陳。她,天生富貴、容貌絕美,這樣的mèi mèi應該受盡萬千榮寵;可是她卻遠涉和親,而聽對方話意竟隻把她當作交易對象。他,心地善良、多才多藝,若生在尋常官家倒可成就一番作為,可如今不知煎熬了多久才下決心送妹和親?那獨辟的蹊穀是仙境還是幽禁之境?

    而我,聲稱與他交好,或成一世好友,卻已是有如陌路了。

    怎能不苦?

    “良兒,天下殘缺已聚不齊,咱們還是早些返程吧!”老者叫著肖良的名字,與老師一揖而別。

    越城一杯涼酒入肚,感慨道:“先父幾十年奔波,卻得來今日之狀,悲哉,悲哉!”酒杯摔地,瓷片四濺,照著他落寞離去的愁緒。

    “小公主,夜風惱人,此地更淒,我們也回吧!”

    依言起身,拓言低頭不語,一旁的拓音緊挽著他的胳膊,像隻受驚的兔兒,忽閃著大眼睛,衝我擠出一絲苦笑。

    ————————

    夜風果真惱人……

    悲愁過後的秋夜,平添人無數回憶。

    我與拓言的回憶。

    那個送我蓮圖,對我講佛,與我互為知己,對我釋說緣分的拓跋。在我去而複返的大殿門階上,與汲岄相擁而泣……

    在那一刻,我的心竟是酸的。

    是失卻的酸。

    初見時他的風姿儒雅,舉手投足的倜儻,與我品茗喝酒時的瀟灑愜意,從此後怕隻屬於他懷抱的女人。他的無奈、她的心酸,會有人懂。

    我裹緊披風,伴著涼風,走在閔蜀街中。

    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們,包括這陌生的秋夜,沒有溫暖。

    前方的路好漫長,夜好黑。

    我慢慢轉頭,他二人還抱在一處。

    我的淚順著眼角流下。

    我失去了兩個朋友。

    在他們需要安慰、需要鼎力相助的夜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