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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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別閔蜀國君後。我的車駕起程。

    出城的門口,素裝的徐秋羅。

    “祭老師已與沙梁王子照會過,王子同意將婚期延後。請姑娘知會岄公主,袁惜答應她的事會盡力去做,希望她亦能守約。”

    “我會轉告,這是送給公主的一套貂裘。”

    “我對姑娘無功,不敢收受。”

    “秋羅盼以此物為介,與公主結友。”

    “那就謝過姑娘的好意!”

    正說話間,一輛華麗的馬車與我們車駕擦身而過,緊接著第二輛馬車至,藍沙王子揭簾露出一張堆滿笑容的胖臉,“公主亦回國?咱們正可結伴!”第三第四輛馬車也跟著停下,紛紛挑簾探頭,其中包括拓氏兄妹。微微點頭算作招呼後我正欲拒絕藍沙王子邀請,老師在車中應了下來。

    與徐秋羅告別,輕放遮簾。馬踏歸途。

    “早聞藍沙王子好色,拓音此嫁,前程渺茫啊!”寂寥中我由感而發。

    老師笑著看我:“一個聯姻的女人,她會有多大作用?”

    “昨日陸醒來訪,曾斥我除卻天生的榮耀一無是處。今日見拓音遠嫁和親,不免生出同悲之情。”

    “公主又說笑了,你是天之驕女,受萬民膜拜!”

    頭一次聽祭老師如此讚我,心中疑道:“老師難道不再疑我的命相?”

    “若為天下,我錯一回又何妨?”一語笑來,似筆端暈開的墨,一點一點,都隱在水中,浸在紙芯。往事諸多的晦,都在此刻消散。

    不知老師此時是否也如我的輕鬆?眉目轉動處的快樂由心而發。

    嗬嗬!

    原來,從前我對他的不滿、害怕,竟隻是想得到他的首肯。從小我便被宮人暗裏告知他不喜我,一如我被動地不喜他。加上另兩位老師對我的悉心疼愛,越愛地顯現他的冷漠。但因著父王母後的關係,又因著他高超無比的法術,我小心地遊離在他身邊,敬佩他的忠心,也厭過他的不以我為重。

    都被風吹散了!

    我回頭望著老師笑著,拜師至今,第一次會心地笑。

    為自己、亦為他。

    車外驕陽高照,我的心卻如沐春風,激動地仿佛要跳躍而出。一展眼的心思被老師一覽無遺。或許這一刻他還在心中笑我的模樣。

    因為我第一次在老師眼中瞧出疼惜。

    “公主可不要太忘形,我依舊是嚴肅可怕的老師!”

    “是!”我低眉道。

    不管從前,不理以後,那一刻,老師的心是向著我的。

    車外藍沙王子駐足共邀進餐。

    許是我手推車轎門時被他瞧見一臉喜氣,他竟有些手足無措,連說話語氣都有些打結。我未想到他誤以為我的一臉歡愉是為他,反倒又被他的滑稽樣子逗地笑出聲來,便再無理由拒絕他。

    晚宴是他自帶的廚子烹飪,每道菜中都加飴糖,吃多了口中便膩了,接二地喝了幾杯淡茶。

    座上除我們師徒二人,隻藍沙王子與拓氏兄妹。王子似是餓極,與我客套寒暄時還不忘大吃特喝。那兄妹隻顧低頭,偶爾挾食,全程無語。我心中實不願與拓言這樣冷漠,卻一時尋不到由頭引起話題。

    “我與拓言公主大婚,國公主可會賞光?”

    我婉拒道:“許是熬不過閔蜀的驕陽,早就感身體不適,正想著回國好生調養一段,怕是要錯過王子的大喜了,不過袁惜定會備下重禮,祝兄與音公主和合之美。”

    未料他又道:“我與公主大婚後,會帶她遊曆天下,到時再與國公主把酒言歡!”

    他如此為拓言打算之舉引來拓音注目,拓言也開口道:“小妹自小居於深宮,常言連自己國家亦不能遊遍,如今王子此諾,真是比之珍寶更重!”舉杯同飲下,拓音一臉的喜悅。

    遍尋不到藍夜的身影,又不便相問。

    次日分道,各自歸國。

    ————————

    因惦記父王身體,馬車途經媚河時隻遠遠地望幾眼橋上幾間茅草屋,打馬而去。

    馬車飛馳,入城門、至宮門、換軟轎。一路疾跑!

    寢宮裏草皮濃湯熏地我的心緊緊糾在一處。

    未等通報,我與老師已挑簾而入。

    玉案前的奏折掩著氤氳,滿室的靜穆。

    “父王!”不理宮女內侍的禮拜,繞過玉案,父王憔悴滄桑的臉映入眼中,深陷的眼窩裏早無往日朝堂決斷的熠熠風彩。我撲上床前,將父王枯槁的手抓在手中,不停地摩挲著。

    父王聽到我的呼喚,勉強睜開雙眼,翹動著幹裂的嘴唇,喃喃地已說不出話來。

    我再也抑製不住淚水,“父王!父王!”

    老師在身後一臉緊張地探詢,父王眨動著眼睛,老師連連點頭,兩人交流著隻有他們才懂的話語。我回頭問道:“我母後呢?**師呢?”

    我站起身,又厲聲問道:“我母後呢?**師呢?我父王病重,他們哪裏去了?”

    大殿領侍女官將我引至殿外跪地顫聲道:“王後為國主試藥染毒,時醒時昏,在後殿由肖女官侍奉,此事國主還不知呢?**師尋到救治國主的方子,已尊王後令出宮覓藥去了。”

    “母後染毒幾日了?”

    “已有三日!”

    “為何不派人通報?”

    “幾位大人為免動搖民心,又怕被別人趁機入襲,才遲遲未報……”

    女官話音未落,祭老師的身形似陣風從我身邊飄過,女官驚詫地順著他朝後殿的方向望去。

    那是比風還快的速度!

    “好生侍候!”囑托一句我亦追隨老師而去。

    後殿的冷清讓人從心底生寒。

    慘白的麵龐、緊閉的雙眼、裸露在外的雙臂清瘦露骨。

    肖女官手執熱巾不停地為母後擦拭額頭臉部,偷偷地抹著淚。聽到推門的聲音,起身無語,站在一旁。

    祭老師彎腰細細觀察著,一言不語。

    我趴到母親身邊,摸著身體冰冷探不到脈動的她,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抬起頭問道:“老師,母後會死嗎?”

    一臉悲戚、一眼落魄。

    我害怕父王母後從此離我而去,從此我就成了在世間無人掛念,無人疼愛的孤兒。我跪在母後床邊,低頭啜泣。肖女官扳著我的肩頭,用異於平常的語氣告誡我道:“公主是國之期,更是王上王後一生所望,公主此際心中有萬千痛苦也應先忍著,安撫了朝堂再說。”

    “龍海呢?”除了各部司大臣,他不是應守在大殿以策安全嗎?

    “**師查出王後所中之毒是菀萃。”

    “女派?”我與祭老師異口同聲道。

    “龍海也是如此說,王後中毒當晚他連夜出宮,至今未歸!”

    “那巫老師為何在此緊要關頭出宮尋藥?”我問向肖女官。

    “尋藥隻是由頭,**師臨危受命,已帶著王上與袁剛印信出宮調軍。”

    “有人要謀反?”祭老師詫異道。

    “王後曾醒來過,也是認為如此!王後中毒當夜,戶工部與吏禮部兩位大人徹夜將王城禁衛軍換成城衛軍,然後才通知各大臣將王後染症之說公布。幸虧宮內龍騎團封閉王宮,與城衛軍成相峙之勢。”

    “她如此病重,為何不先救她?她若在,那班宵小哪個敢造次?”

    一語說得肖女官連連搖頭歎息,“法師無解,再者是王後強逼著**師離宮,她說國家危難,個人性命事小。”

    “她何時才會改了這副脾氣?”

    肖女官一挺身,又道:“大祭師?”

    “什麽?”

    “王後說她若有不測,讓您保公主繼位,並護她一世周全。”

    “就這些?”

    “其他的王後交待等她薨後再講!”

    祭老師一轉身,拉住我的手,毅然道:“孩子!去大殿吧!那裏需要你!”

    一老一少,相攜而行。

    於夜幕未升的晚朝。

    父王坐擁的大殿,那一眼輝煌的無上光環,在今日的黃昏中透著蒼涼、無力。各部司大臣或背立、或推搡、或怒目、或指責,一片鬧嚷。

    祭老師手牽著我,將我一步步送上大殿王座上,轉身而侍。

    “大祭師,公主未即位,不得居坐中殿。”戶工部大臣富陽首先發難道。

    “國主未薨,依律四部掌政,著藍批治國。”吏禮部大臣阮籍搬出律法。

    祭老師冷冷道:“你們二部是要依律法掌政了?”

    “袁將軍哪兒去了?”大殿下兵部司袁剛位空缺。

    “回國師,袁將軍蠱惑眾臣,已被關押!”吏禮部不緊不慢道。

    “這麽說連我們回宮也在你們控製當中?兩位大人,為何不在宮門口直接拘下我們二人,不正好省了今日殿堂對峙?”祭老師厲聲道。

    富陽一正肩道:“我們不是那種持兵叛變的人,否則也不會鬧到今日了。”

    “哦?這麽說兩位大人還是好人嘍?”

    阮籍一身剛烈站在富陽身邊,朝著殿上道:“臣自為官始,曾二十三次上表奏請公主繼為儲君不妥之事,奈何王上每次均是駁回不議!”

    心中一凜,我堂皇地生活在光環之下,從未知道、亦為想過自己儲君之位竟也不牢。

    “公主乃王上所出,且為紫沙唯一儲君,此事又何須再議?”刑部司偏邱大人言道。

    “若為國主所出皆應被立儲君,那麽當年王子藮是否也該繼位,而非今日國主?”

    殿下有史官搭腔道:“國書中有記載,夫人同王子藮同時染病,月餘一逝一殤!國主因此事不祥,所以王子藮夭後未受封亦未入太廟。”

    阮籍回頭狠狠地瞪了史官一眼,又回頭鎮靜地問向祭老師:“國師心中也是這麽認為的嗎?難道您就從沒疑問過富大人與王上麵容之相似?”

    滿殿嘩然,大家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許都沒發現這個問題。

    我亦不明白他話中何意?祭老師也不解道:“阮大人話中何意?”

    阮籍上前一步,正色道:“國師還記得澹格夫人吧?”

    祭老師麵色一冷。

    阮籍不等祭老師答話,又道:“初元國主登位之際,咱們的紫沙王宮裏隻一位王妃,便是澹格夫人!此事已三十餘年,除史書外朝中知之者甚少,國師可否為眾位大人細說一番?”

    祭老師倒是自若,微微笑道:“不知富大人是否能講出阮大人口中澹格夫人的事?公主,咱們且來聽一聽?”老師回頭,給我安撫的笑容。

    自入大殿始,我未曾一言。眾臣可知我心之怯?

    富陽上前一步,沉聲道:“澹格夫人入紫沙太子宮四年,於初元年生長子,先王即時許諾立王子為儲君,誰知王子滿月時祭門門主卜卦占出王子命舛短壽且傷國,引得國主心生芥蒂,並於第二日毅然將夫人母子遣出王宮,逐為庶民。對外昭告母子二人身亡。若兩人就此平靜生活,倒也全了一番母子親情。可是卻被人於半路截殺,使夫人命喪,王子於亂中被侍衛救走,從此杳無音訊。本來王子與侍衛一家躲在深山之中。可先王薨新主繼位的消息傳來,王子才得知自己身世。於是舉家入京,憑一己才能入殿為官。希望有朝一日查清當年事的原由!”

    “看大人今日之舉是有所得了?”

    “我們兄弟二人執戶吏兩部,為的就是查詢當年之事!”阮籍一語道破。

    “當年若不是王上之母宜靜王太後下令,夫人怎會半路遭殺?”阮籍之勢有些咄咄逼人。

    “兩位大人可有當年親見的證人?”

    富陽冷冷一笑:“若無鐵證,豈敢在大殿上力陳此事?”

    大殿無聲。

    “咱們並不是想於王上病中發難,可同是王朝血脈,為何當年老門主的預言作數,國師您的預言就不算數?若公主可承王位,那麽王子藮是否更有資格繼位?”阮籍昂首麵向大殿。

    “這麽說大人倒是承認王上的權位嘍?”

    “宜靜王太後雖惡,禍不至子。此事王無罪!”富陽低頭道。

    “無論此事真實如何,老夫都佩服大人的坦白與誠善。”老師再次回頭,溫和地對我道:“公主,此事驟然而發,且與王家名譽相關,懇請公主下令關閉殿門,細究此案。”

    我心惶恐,並非為一己榮耀,紫沙重視嫡親長幼,我是怕果如富陽所言,父王幾十年心血豈非就此拱手?

    迎向老師鼓勵的眼神,我寬心道:“便依國師所言!”

    他是國師,是父王的兄弟,是我的老師。

    我期待他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