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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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我愛他!瘋一般地心裏想他,念他。”我繼續懇求道。
“愛?愛是什麽?王家權法裏有多少愛能夠存活?”
“您不愛母後?”
“我們的愛付出了多少代價?相比我們得到的幸福,血流得更多!”
“是因為母後不能再生育,而我背負亡國命?”
“今日不提我與你母後之事,先談你的婚事。”
“父王若急著讓我出嫁,我隻嫁藍夜!”我急道。
“他若肯放棄家國仇怨,並且保證有生之年不再踏足藍沙國土,我會考慮成全你們的婚事。”
“真的?”我驚喜道。
“聽說他還在紫沙?”
“是!”
“去吧,我也想知道他的dá 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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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身俏裙,一臉喜悅的我跑到藍夜懷中,對他訴說我們的勝利時我得到的不是同樣的表情。
他對我說著抱歉的話,他說要複國,要我等三年。
他連想都沒想就答複了我。
愛是什麽?王家權法裏有多少愛能夠存活、真的不能嗎?
“你不愛我嗎?”
“愛,我愛你甚於我的生命,你是我生命裏火焰,沒有你,我的人生路就沒有光亮了。可是人生不是隻有愛,我有我的使命,一如你有你的使命。”
“如果兩個使命今生無法重合,是否你與我就沒有將來?”
“三年,我說過無論成與敗,隻三年!三年後我一定放下一切陪你!”
“可父王隻要你現在的答複!”
“藍沙多少百姓,忠臣在等著我?我不可能拋下他們。”
“藍夜,我不逼你!我會在西城等你!等你最終答複!”
風悄悄起,吹過我的長發,吹來一陣強似一陣的涼。我的心隨著落日的餘光在淚中滴答滴答。我嘴角強留的笑在張望中凝成一個固定的模式。情思縈繞、我的天荒地老,難道真要成為天涯,與我相隔的那一尺定盤?
突然,他的身影出現在城牆下。我吸著淚,笑著,眼裏心裏的歡心,占滿天地。遠天的黃竟也那樣的迷人。我對他揮著手,毫無顧忌地擦去遺落腮邊的淚。
可是,他就那樣仰頭望著我,他的手中,是他的白馬。
悲傷可以成河,思念可以匯海,都不及此時他眼中的洶湧。
情來、情去,他將愛埋葬在轉身之間,徒留我的淚在風中打轉,悲痛淹沒眼眶,將往事演成淒絕,從今後,我是獨自開放的幽藍,他將我變成他的背影。
沒有隻字片語,我呆呆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踏馬而去的煙塵,漸與夕陽融成一體的模糊。而我,隻靜靜地望著,淚成串地落,落在手心,聚成秋的涼。
藍夜啊藍夜,你真就忍心拋下我?不再在乎我的傷伴著淚汩汩而流?就連一句交待的話都沒有?究竟你還是不是我心中那個有擔當的藍夜?
遠天處,是落寞憂傷的妝容,是女兒家黯然的紅痕,被潑了青墨,寫成的思念,隻是被燒成了秋雲的多彩,染紅天際。
我的繾綣的愛情現在隻剩下殘卷,缺失了書寫的主人。
從今後,我的美麗、我的綻放,都與他無關了。
可是,叫我如何舍得?
馬蹄湮沒在漫天雲煙處,我追尋不到他的味道了。
“秋涼了傷身,還是回吧!”
回頭處,龍海的關切不知何時來到。
我的淚嘩嘩地淌過傷痛的心,指著藍夜遠處的地方,哽咽著:“難道連句分別的話也不舍得給我?”
“也許就是因為舍不得才會一句話都不留。”
我上前抓住他的手,“那你去,把他追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
“就這麽失去了?”
他望著遠方煙土,還有那不見的人影,淡然道:“想聽我說心裏話嗎?”
我稍仰起頭,看著他。
“倘若要你放手伴他天涯,你也做不到。又何苦強求他?”
“我?”
“王上要他的決定,也是要你下決心。如今你們心中隻怕家國更重,你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責備他了。他不肯依附你的權利借兵複國,這樣的男兒誌已經很難得了。何況他還給了你一個三年之期。”
“你倒替他說起話來。”
“我是在安慰你。”
“那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做監國公主應該做的事,日常事務是接待各國使節,處理朝政;冬季將至,各地官員會進京述職,你會有的忙。”
我依舊朝藍夜遠處的方向望去,心中酸澀,我與他真就從此相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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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黃葉。
落滿京都。
公主殿前的青桐依舊蒼翠。惹來宮人的驚羨。可在我看來,這綠意夾雜在秋風的蕭瑟中,顯得不倫不類。別人眼中的歡喜,在我這兒,是襲來的冰涼。
十三省製長陸續帶著省下官員入京都述職,我的玉案前摞著大小官員的簡曆及官績。
日子越來越忙,越來越枯燥。
對藍夜的想念與期待成了夜下燈燭的蒼白,我對著燭火淺笑入睡,又會在燭火燦然時從夢中驚醒,帶著遠逝的記憶。
桌子上還放著母後遣人送來的粟子糕和清淡的芝麻桃仁粥,草草地吃了兩口,便又伏案閱覽明日要見官員的案檔。
千緣捧著件錦裘進來。我未抬頭,隨口問道:“是織衣寓所的新品?”
“是!”
“你也算個中行家,這次的質地如何?”
“勉強中上!”
“嗬,你這樣直言不諱,就不怕得罪宮裏這些寓所的總管們?”
“我已經口下留德了,公主的東西一定要是最好的!可他們好像還不懂這個道理。”
“是你矯情了。”終於看完案檔,我舒服地抻抻胳膊。“明日早朝事宜都準備妥了?”
“是!”
“龍海力薦你做公主殿的內侍總管,你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才不會辜負他的心意。”
“是!”
“明日你替我將這錦裘送給薑嫣,天將寒,你以我的名義在城內安排一處寓所讓她搬來住下。我見她也方便。”
“是!”
“關緊殿門,我要冥思了。”
“是!”
殿內肅靜。
我盤膝坐在地墊上,以跏趺坐入定,漸入空冥。
夜,清涼的寂靜。
乘著風,我悠然地站在輕舟之上,仰望明月皎潔。
遠遠地木魚聲聲……
迎麵同樣輕舟慢行,依稀見僧人的模樣。
“數月不見,小公主的武藝疏忽了。”
“僧老師?”我驚呼著。
兩舟相抵,定。
僧老師低首輕念道:“阿彌陀佛!”
我嬉笑著:“好久沒聽僧老師念佛號了,今日乍聽竟有些不適。”
“是因為公主體內戾氣多了的緣故。”
“老師真給我留麵子,分明是殺戮重的原因。”
“服膺因果,分證一如,正念正行,深心深信,其人可謂善哉。”
“老師隻留著一卷我不懂的佛謁,叫我如何分證?”
“你若沒有參悟一二,又怎會引我至此?”
“難道我不是入了老師的梵境?”
“這裏是你的夢境,我本往恒河,奈何你喚的我緊,顯了我的凡心,不知幾世才會得悟。”
“老師?”我不解。
“是我心不靜,以為走了捷徑。”
我突然警醒麵前的老師早已逝去了。
“此身是幻境還是表象?”
“都是,也都不是。我乘舟欲離幻境,卻總在表象中徘徊。他日我脫離幻境自然也就無表象一說了。”
“是!”
“紫沙不拜佛,天下自有敬佛地。隻要心中有佛,何處無淨土?”
“是!”
“山有高有低,光芒有先有後,受教的心要頓悟也是需要過程的。世上事哪有速成的?姻緣也如此。”
我一笑:“原來老師今日來是這個目的。”
“是你癡迷誤心才招我至此。世間因緣怕也不過如此了。你若不是因情傷便不會想起找我解惑,若不是你邀我我還不知自己尚有煩惱未斷,離著大智慧還有一段距離。人,總該找對自己處所,或修行、或潛心、或解脫,總該一心一意,絲毫不要放鬆。還有,要保持正確的信念,這樣才會得到智慧,如修我佛,才會證得圓滿。”
“世間事在老師眼中不過煙雲,在我眼中卻是惱人的累。”
僧老師不言語,隻是將手中木魚輕輕擲出,紫檀色的木魚石在空中瞬化為滿天星鬥,璀璨之狀與懸於空中的群星並無兩樣。僧老師左手一收,木魚石又化為原形,托於老師手中,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方才之景在你眼中真切,在你身外卻是虛像。虛虛實實間的界你可能捉住?”
“不能。”
“這便是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最後還不是都歸於原形?你以為的情傷不過是外人眼中的小女兒態,不知何解時且放下。”
“這就是老師的解法?”
“袁惜,你若肯放下一切可成正果。”
“我修成了正果,也如老師般渡往恒河?我不想!那裏不是我的終點!”我抬起頭望明朗月空,道,“我的小女兒態,是我願意過的生活。”我向後一撤力,小舟借力亦向後一滑,兩船錯開,各自悠蕩。
“我與老師的路還是不同的,下次再見不知何時。龍海念您的心切,倘若您能在悟道之前見他一麵,他會高興的。”
僧老師微微一笑:“公主放下與我的師徒情,便是朝著正果前進一大步了。我與小海的父子情已斷,是他執著了。”
舟定,我正色道:“若無情便是正果我更不會要了。老師是否想過斷了小海的情,就留下一段遺憾在世間,佛家不是講求圓滿嗎?”
“你與他皆誤情傷,豈會明白圓滿之諦?”
僧老師話音剛落,連人帶船突然消失。平靜湖麵上升起白霧,籠罩天際,尋不到出路。
環顧四周,唯有天上月透著新亮映在湖中,我試著將小船朝前劃去,隻蕩起些微漣漪,打破水中月。萬物皆無變。
我的夢境豈會不由我心?
我立於小船中,雙手擎空,順手一揮:“破彌!”
漫天霧卻越聚越濃。
“僧老師?你為何將我困在此處?”靜無回音的夜空,星星漸漸隱去,東方現出魚肚白。
“以我靈知之心,分散迷霧,清明四空!”祭門最基礎的清明咒。
霧散,人睜眼,魂靈回歸大殿。
在我冥思的湖麵上,素雪踏著艘輕舫逆風而行。
“端家都出好兒女啊!”僧老師站在岸邊讚道。
“再過幾年你也不是她的對手了。”僧老師又道。
“謝謝你幫我這個忙。”
“我是幫端伽的忙,她撫育小海多年,且待他如親子。”
“讓我送你一程,離著恒河近些。”
“不必了,我與袁惜的緣分還未斷,我要留在這兒再助她。”
“端伽與袁深福氣,得朋友如此。”
“我隻不過是讓袁惜的愛情路可以走遠一點。”
“端伽費盡心思為她籌謀,真要保護到她才好!”
“湖水有多深,隻有親身試過才會知道,袁惜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