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需要一些意外的，黃小凰如是以為。

    作為麻木生活的工薪階層來說，偶爾會冒出這種想法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拖著疲倦的步伐下班回家，精疲力盡的仰倒在床上，黃小凰靜靜的看著天花板發著呆，體會著黏在身上的那些汗水逐漸變得冰冷的感覺，放任著自己的思緒恣意神遊……昏暗中，看著那塊近在咫尺的天花板，年輕人無意識的伸出了右手，似乎是想要觸摸著那塊斑駁的牆皮，手指虛握，體會著這份沒由來的空泛感，黃小凰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想法，眼前，這觸手能及的四角天空或許已經在冥冥中暗示了自己這輩子前進的極限。

    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年紀了，自己心中恐怕也已經隱隱的感覺到了，職位和薪資的極限其實早已經明明白白擺在那裏了，再往上，那或許真的是自己這輩子都觸碰不到的高度了吧，黃小凰歎了口氣，將心頭浮起的這股失落按捺了下來。

    自己終究隻是個一個普通的工薪族而已，能力，精力，體力其實也隻是普通人的水平，雖然這些年也在努力的做著提升，嚐試著新鮮事物，發展著自己的人脈，但從結果上來看，躺在這裏的自己果然隻能算是失敗者了吧？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意外的，自己恐怕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作為一個不善言辭，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家夥，即使強扭著心意去做著那些違心的事兒，落下如今這樣的結局倒也不算出人意料，既然結局已經是這樣了，那還有什麽好爭辯的呢？留存下來的，無非就隻是敗犬的狂吠而已……

    想來努力了這麽些年，自己應該也沒有留下什麽遺憾了吧？大概吧，畢竟，努力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當然不是。

    黃小凰心說。

    像這種虛偽的話恐怕連說話人自己都不信，又能夠騙的了誰呢？隻是能言會道者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托詞而已……說到底，自己在這個世上最討厭的東西本就是這類冠冕堂皇的言語了，溫暖人心絕對不是恣意欺騙的理由，光鮮耀眼也掩蓋不了惡行的本質，所以自己對於這種東西一直都是采取避而遠之的態度，當然也可能正是由於這種較真的性格，自己才會在職場中漸漸脫離主流，乃至於成為離群的獨行者，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畢竟，如果能容忍下那些虛偽和敵意，用謊言來修飾生活，用利益去安撫自尊，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所以這些年在工作中和交際中頻頻遭遇各種坎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黃小凰不由得苦笑了出來。

    性格嗎？還真是自作自受呢。

    也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性格吧，相對同學們一個個的陸續成家立業，自己至今還是一事無成的樣子，連外人瞧著都覺得可憐，這便是混跡職場的反麵教材了吧。在失去了目標的當下，不論是微薄的薪水也好，心中的不甘的自尊也罷，甚至包括父母望來的期待，以往曾經仰望過的種種希望，到如今都已經漸漸轉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壓力，讓人開始透不過氣來，一時間，難受，煩躁，抑鬱，各種負麵的感覺開始在心胸醞釀，黃小凰揪住自己的胸口，努力按捺住了這股逐漸沸騰起來的情緒。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黃小凰一邊想著，一邊眨了眨眼睛，盯住了眼前一成不變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在昏暗中究竟看到了些什麽，一股子失落和疲倦襲來，年輕人用手掌蓋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再讓自己沉浸在這晦暗的思緒中。

    有一句話可以稍微調侃一下黃小凰如今的狀態，心已經累到極致了，也不說話，也不真的崩潰，也不太想活，也不敢去死，所謂底層工薪族，大抵都是如此了。

    每一天清晨都在不願意的情緒中起床上班，早起急衝衝的洗漱完之後趕地鐵，中途或者下車之後順便買點吃的墊肚子，有時候也會來不及便隻能隨便搗鼓點什麽，每天都在麻木中做著自己份內的事情但永遠會被強加上一堆多餘的工作，煩膩了貌岸然的虛偽客套卻又不得不身陷其中，說著自覺虛偽的言語，做著台麵光鮮的差事，多年前打了雞血一樣的衝鋒狀態早已不在，留下來的隻有孑然的殘渣而已，每每下班後看著鏡子中那個憔悴的身影，都會發覺到自己的愚蠢越加嚴重，如同一個在磅礴大雨中出演的小醜，荒誕而且悲哀。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呢？

    黃小凰已經不想再去考慮這種事情了，或許是直到退休那天吧。普通的出身，普通的畢業，普通的工作，普通的結婚老去，這對於許多人來說似乎是幸福而合理的一件事，但對於已經麻木的自己來說，這種能看到三十年以後的未來或許才是人生的莫大恐懼。

    不想上班，不想繼續做違心的事情，不想見同事，上司，客戶，不想接觸討厭的人，幹脆就這樣靠失業保險和迄今為止的存款這麽過一陣子吧？

    黃小凰一邊考慮這種天方夜譚般亂來的事情，一邊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簡直就像是一名重度抑鬱症患者，其實自己也是明白的，這些胡鬧的想法其實隻能夠說說罷了，畢竟，所謂的責任啊，所謂的壓力啊，並不是自己想放棄便能夠輕言放棄的東西。

    努力即使永遠得不到回報，生活也是需要繼續的。

    每一天似乎都這樣為了活著而活著，既沒有目的，也沒有夢想，光是維持住自身的形狀，都已經開始疲憊不堪，當活著似乎都成為一種責任的時候，逃避已然沒有了意義，而相較於生存，夢想那種虛幻的東西能否實現似乎也並不是那麽重要了。

    夢想？我似乎是有夢想的？

    有時候，忙著工作的黃小凰也會想起這一點，隨即而來的便是暗自苦笑，這也許很重要，但這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夢想這種東西啊，本就是自身異想天開的匯集體——或許正是因為實現不了，人們才會將它稱之為夢想吧？

    在日複一日的重複工作中，自己又何嚐沒有常識跳出既定的框架，讓自己的生活好過一些？但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由童話鑄造的，一個人從小生活的環境基本就決定了這個人這輩子能夠到達的高度……努力？或許有吧，但作為一個才智普通，天賦普通，家境普通，際遇普通的社會人，想要貿然挑戰這個社會的規則，又豈是意誌這種東西能夠左右決定的？越是想要去追趕，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的事情想做而做不到，不想做卻不得不做，而且還需要保持著微笑著去做，這便是現實，或者說，這便是如今這個社會。

    生活並不是遊戲，故事也從來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麽美好，所謂努力？所謂夢想？人們需要接觸的其實並不是那種東西，而是最基本的認知——認知自己，然後在社會的規則與潛規則中好好的生存下來，努力嶄露頭角，才能夠有餘力考慮其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更是如此了，人心與人心之間是具有牆壁的，整個社會猶如一個構築在謊言之上的高樓，善意與惡意一旦進入這裏便模糊了界限——做事認真，會被人當傻瓜，善解人意，會被他人看出好欺，對人太好，時間一長，也會被對方當成理所應當，這些看起來無比荒誕的戲劇，每一天都發生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反複告誡著人們一個現實，這是一個由謊言構成而成的社會。

    當見多了那些流於表麵的善意和客套，也習慣了職場上那些鬥來鬥的事情，剛出校門時候的真摯已經逐漸被世故消磨，年輕的熱血也慢慢冷卻，學會了虛以為蛇的應對人情，以及世故的客套來往，工作和用心變得不再那麽純粹的時候，黃小凰突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兒時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類——那種世故油滑，虛偽客套，工於心計的社會人……

    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這個社會是這樣的現實，現實到讓人感到害怕，虛偽到讓人覺得心寒，殘酷到讓人不敢麵對，想要要保護好自己，學習適應這個社會就是必須要走過的課程之一。

    要知道，世界是絕對不會改變的，隻能夠改變唯有自己而已。

    在黃小凰的印象中，或許真的有許多具備拚搏意誌的人能夠日複一日的對人以笑容，融入世故，用心的打磨自己以適應這個社會，然後步步高升，走向夢想，然而在這些真正的社會人其中，卻肯定沒有黃小凰的名字。

    沒辦法說違心的話，熟練的對人處事，做那些油滑的舉動，或者在利益上與他人鬥爭——明知道隻要改變哪怕任何一點，自己在生活上和事業上的處境都會好上很多，然而這些年來，黃小凰卻從未向這方麵努力過一次，所以，這壓根就隻是年輕人的自作自受而已。

    不就是嘴嗎？兩張皮嘛，上下一翻，既不是shā rén又不是放火，又不觸及法律，隻是稍微違背本心而已，為什麽就是說不出違心的話呢？說幾句謊話大家工作都變得輕鬆一些難道不好嗎？所有人都在敷衍還差自己一個嗎？為什麽就不能順從的去做去說呢？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啊，人家喝杯酒就能夠解決的，自己埋頭跑到腿軟都還解決不了，做再多事兒不如會做人，這麽簡單一個道理，這麽多年了自己難道還不明白嗎？為什麽不改改呢？

    為什麽不改變呢？改變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一件事，刻意微笑，恭維他人，學會機靈說話，笑著麵對自己厭惡的人，委屈自己其實也並不是那麽為難的事情，畢竟這個社會誰也不是真正輕輕鬆鬆活著的——就算是眼前那些微笑的人們，他們在很大一程度上，也是值得自己去尊敬的。不論是是生活無奈所迫，又或是野心勃勃，他們的努力恐怕都遠在自己之上，既然社會上大多數人都可以忍耐著改變，為什麽自己就是做不到呢？委屈一下真的這麽難嗎？

    其實是不難的。

    畢竟大多數的社會人都可以拋開這個心理障礙一路前行，所以改變自己這幅命題其實並不是太難的功課，隻是黃小凰自己一直在害怕而已，害怕那個忘記了如今的心情，放棄了率直，好玩，心軟這些毛病的那個自己，害怕那個為了適應社會而變得油滑，變得可以暨越自己底線的那個自己……如果為了適應環境和社會可以去改變自己，去慢慢模糊自己的性格，那麽自己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如果為了生活而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人，那活著又是為了什麽呢……

    在社會這個大熔爐麵前，那些所謂的堅持，所謂的性格，所謂的理想，那種東西的棱角……在道路中除了阻礙，便是阻礙，多少人都為了前進而改變了自己，融入了社會，為了這些東西，這樣死死的絆住自己的手腳，真的值得嗎？

    黃小凰一度覺得它是值得的，但是在社會這個大潮中幾經沉浮，拚命在這個一去不返的大潮中抓住名為初心的石頭，可是它被激流衝刷的越來越滑，如今眼看就要抓不住了……

    那麽它還值得嗎？

    到了這個時候，黃小凰終於開始正視起這個問題，這些年一直堅持著的這些東西真的值得嗎，說到底，就算自己突然願意改變自己了，現在再改變還來得及嗎？

    人生又不是一場遊戲，哪裏來的讀檔選項，就算自認為這些年打出的結局充滿遺憾，那畢竟也是自己的選擇，機會早已經因為自己的固執和原則一次次錯過，就算不滿意這個結局，人生也已經沒有二周目的機會了。

    是啊，人生沒有像電腦一樣的重啟按鈕，讓你在心灰意冷的時候重頭來過。

    黃小凰想到。

    即使重頭來過，或許心中的感受會更加深厚一點，可是一旦遇到涉及到自己是非原則問題時候，估摸著自己到時還是會選擇原先的老路吧，所以，這樣的重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想起剛出社會時候，自己居然還在故作瀟灑的考慮著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之類笨拙而可笑的想法，黃小凰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了起來，既然這麽多年都堅持下來了，遺憾和機會反正已經無法彌補，那麽自己如今應該可以挺起胸膛的說，自己對於如今黃小凰應該沒有任何不滿了吧？

    應該是滿意的吧？

    如果說還要有什麽不滿的話，那也應該是對眼前這個扭曲的社會，對於這個壞掉的世界的不滿。

    有時候，黃小凰也會去想，或許是這個社會病了，是這個世界哪裏壞掉了，所以社會才會在所有人都抱著越來越美好的善意之下，變得這樣荒唐而扭曲，但是仔細想想，想要說世界錯了，那還不如認為自己病了才會更加符合常識一些……

    自己病了嗎？

    說起來，自己好像確實是有病的，這一點黃小凰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像是自己身上那些喜歡幻想，不擅長交往，始終堅持自己的正確，不願意承認現實的部分，也都是那種疾病的顯著標誌，恐怕正是因為患上了這種疾病，自己才會注意到這個社會的弊病，才會理解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才會擁有如今的抑鬱與苦痛。

    ——那種名為中二病的奇怪病症。

    中二病是什麽？傳聞中，那是一種以自我意識為中心，讓患者對現實世界產生疑問，導致難以正常融入社會的清醒病，事實上也的確能夠這樣去理解，我們的黃小凰同誌，便是這樣一名重度的中二病患者，如果再算上他二十四歲的年齡部分，恐怕還要加上大齡二字才會顯得更加貼切一點。

    不過，中二病雖然被稱作病，但它其實和醫學上的疾病病沒有太大聯係，那它究竟是什麽呢？這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但我們可以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比方說，男同胞們在少年時都會有這樣的幻想吧——行走在道路突然有暴徒出現，開始持械傷人，一直隱藏著能力的自己在這時候猛地站了出來，喊著住手之類帥氣的台詞衝了過去，像英雄一樣劈裏啪啦的與他們來了一場jī qíng對削。

    又或者，撿到了合適的樹枝時候，覺得手上拎著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裝作自己能夠使用電視裏那樣華麗的劍招；

    大喊一聲降龍十八掌，一手拍在牆壁上，於是整樓道的聲控燈都跟著亮了起來；

    喜歡把上班族比作齒輪、把jǐng chá稱為權力的爪牙、將學校看作零件加工工廠、政府當做少數人的獨裁機關的幼稚發言；

    覺得自己是武林高手，準備和人要打架的時候連忙擺出黃飛鴻的動作，練習傳說中能夠shā rén的眼神；

    開始學習魔法師搓火球術的動作……

    明明對宗教沒有過體驗卻經常說，基督是虛偽的，道教才是真理……簡單點說就是明明沒有經曆過，卻擺出一副自己已經經曆過的樣子。

    經常妄想，幻想中的自己的各種人物設定，然後大腦就會按著這個設定進行莫名其妙的手舞足蹈的動作。

    大家曾經有過的吧？這種成大後讓人覺得羞恥到不堪入墓的畫麵肯定曾經有過的吧？

    這種時不時就會陷入自己精神妄想的世界便叫做中二病，所惠及的人群便叫做中二病患。

    一言蔽之，中二病就是一種堅持內心的幻想與世界，乃至於與現實社會脫節的那部分存在……

    其實大多數人兒時都可能或長或短的患過中二病，譬如幻想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某天不可思議的力量覺醒，能夠隱身飛行或精神念力之類的……隻不過到了麵對現實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將兒時的妄想徹底忘卻，開始努力承擔責任，妥協於生活而已。

    但是，妥協生活並不等於泯滅個性，無法忍受謊言，固執已見，學不會討好陌生人的個性是沒辦法在社會立足的，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前中二病的黃小凰卻一直都沒有去嚐試改變自己，這些年來或許還抱著世界能夠改變的妄想在獨自堅持，終於，在二十四歲，已經成為了大齡中二，幻想破碎的如今，不得不承認了這個事實。

    自己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公，隻是個一個囿於現實的俗人而已，無可挽回地走向平庸才是屬於自己的結局，畢竟，幻想永遠都是幻想，即使保有本心，世界也不會為一人而改變，無論自己怎麽對這個世界抱以期待，它也永遠不會呼應自己，就像一灘深不見底的死水，即使泛起波瀾，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個平凡和無聊的世界從來都不會出現什麽奇跡和意外，現實就是這樣無情而冰冷事物。

    是的，就隻是這樣而已。

    幻想已然結束，是時候該清醒過來了。

    黃小凰想到這裏，不由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轉頭望向了窗外。

    夜色漸濃，零星的燈光點綴著孤獨的城市，透過窗簾，道路已經看不到什麽行人了，黃小凰出神的望著眼前這寂寥的一幕，心情漸漸平複了下來，一段時間的冷靜之後，黃小凰考慮著，打算起身去打開熱水器準備著洗澡的事宜——然而，沒等黃小凰起身，窗外的光景似乎有了一點奇怪的變化，昏暗的天際中似是多出了一線湛藍的光芒，而且這光芒好像還在不斷擴大之中……

    黃小凰眨了眨眼，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愣愣的看著那陣湛藍的光芒在天際發酵，開始透過窗簾滲透進來，將整個房間照得明亮起來……湛藍的光芒俞勝，漸漸如寒意侵襲般迅速擴張，短短的幾息之內，仿佛無視障礙物般開始感染蔓延，直至屋內每一處角落都被這股詭異的藍光侵襲映染，將黃小凰眼前的一切變成了如同仰望深海一般的奇景。

    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黃小凰眼睜睜的看著光芒將整個房間照得一片透亮，直到光芒覆蓋掉了整個視野……

    年輕人的大腦已經失去指揮自己行動的能力，睜大了眼睛，驚疑不定的張開了嘴看著這不可置信的一幕。

    窗外的光線突然變得刺眼起來。

    ——意外在這一天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