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托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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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吹過金色瀚海的風,從高高的天空裏,覆壓下來,融入皎潔月色之中,帶著濃重的寒氣,在起伏不定連綿不絕的沙丘海洋中翻卷騰挪,仿佛帶著恐怖嘯音的妖魔,變幻莫測。
鼻尖裏,血腥味一刻不停地往腦子裏衝。
已經揪緊了一整夜的心髒,在妖魔鬼魅般的腥風吹拂之下,變得像是被鹽漬在了濃醋罐子裏一般,憋悶、刺痛、黑暗、恐懼、酸、乏、冷、硬、腥……
念頭轉過去,李木華仙的視角一路延伸到那片血淋淋的沙地裏,那鹽漬了她心髒的濃醋罐子裏,頓時又多出了很多死狀猙獰的屍體。
大地寂靜無聲,連一絲蟲叫都沒有。
李木華仙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她懷中的光頭小朋友,也在微微顫抖著。
不止因為冷,也因為不斷絲絲侵襲纏繞兩人全身的恐懼。
剛開始,那人才離開她身邊,在那片沙地裏殺伐的時候,李木華仙是不怕,可是隨著死人越來越多,澆灌在那片沙地裏的紅色浸染的範圍越來越大,她慢慢地就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她不由得將懷中的小朋友越抱越緊。
這小朋友,就是白天裏,在不望雨作坊外,那個送信的擁有雞蛋一般一頭尖一頭圓光頭大腦袋的那個孩子。
李木華仙印象裏,似乎見過這個孩子。
當時沒有想起來,當他被屈捕頭一竹竿挑去了鬥篷然後扔到她身邊來的時候,她還以為這孩子是某個可怖而變態並且擁有高強武藝、在江湖中聲名赫赫的畸形兒。
但隨著這孩子落地,痛呼出聲,她也就現這孩子隻是個孩子,除了頭大一點,沒有什麽特別。
而且印象中似乎曾經見過這孩子。
好像是……朱訟師家的孩子?
這讓她嘖嘖稱奇。
竟在這裏見到了他。
早就聽說這孩子學習不好,整日架鷹走狗,沒想到他竟已經開始混跡到了這樣的地方。
她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
她想要套話,但這孩子什麽也不說,剛開始還想逃跑,被她捉住的時候不停地扭動自己的頭顱,不想別人看清他,但隨後,砍殺聲響起,這孩子就蔫了,縮在她懷裏,一動不敢動。
她沒了套話的興致。
隻是緊緊地抱著他。
然後李木華仙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了那人身上。
甚至當一具渾身潔白衣袍之上鮮血淋漓、脖頸之上一道猙獰血口、鬼魅如幽靈一般、煌若妖鬼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出現在她的身後,對她及她懷中的小光頭遙遙作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妖異動作,她都毫無所覺。
李木華仙的整個心神,都像是被那個人、被那片殺戮場,所牽引了。
她不敢隨便衝出去,她時刻注意著那名厚臉皮的捕頭大人的一舉一動,看著他在人群裏,捏著竹竿衝殺,恐怖的殺伐景象漸漸令她由觀望變成了躲藏。
他說的沒錯,死人真的死得很快。
不要命的快。
她所在的沙地,位置較腳下那片沙地和沙地對麵的那個沙窩子略高,因此她的視線也就更加廣闊一些,她清楚地看到了那片沙地,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五個籠罩在巨大火把照耀裏的殺戮戰台,以及戰台上那些不斷衝上去互相砍殺在一起的人們,當然還有那些人們在衝上戰台之後很快就被劈爛、震碎、扭斷、剜掉、砍掉、鋤掉的身體碎片。
生命在這個地方,變得毫無珍貴性可言。
人命竟能夠下賤到這樣的地步嗎?
究竟那些都是一些什麽樣的心髒,才能夠如此對待那一條條自己或他人背負著的鮮活生命?
她並不是一個惜命的人,也並沒有菩薩的心懷,她也可以做到shā rén不眨眼,但是長久地看著生命脆弱成一地傾頹的碎片,並且樂此不疲,那四周圍繞著碎成一地的死屍,不斷呼喊著、興奮著的一張張扭曲臉頰,這個場麵還是令她難以抑製地恐懼起來。
她的心髒不斷揪緊揪緊再揪緊,仿佛一根弓弦,不斷地繃張繃張……
事情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她內心的那根弦,還在不斷地繃緊中。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小腹下,陣陣尿意不斷刺激著她的脊骨,那遊蛇一樣光滑冰冷的意味,一次又一次地沿著脊骨衝上她的頭顱。
她很想逃離這裏。
這裏是地獄。
紅的是血,黑的是夜,扭曲著靈魂的生靈,是惡鬼……
這是一場修羅的饕餮盛宴。
她竟成了這場盛宴的旁觀者。
她不斷揪緊的心髒,變得像是被白雪淹沒的石頭一樣,她的呼吸,隨即細若遊絲。
身體越來越冷。
她蜷縮起來。
躺在冰冷的沙地裏。
懷中的溫暖,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
……
那潔白妖異的身影,就在她背後數步之遠的地方,盤坐著,微笑著,雙手像是在撥弄著一些無形有質的絲線,作出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輕攏慢撚抹複挑的動作。
他的手中,空無一物。
但在其那雙笑意吟吟的眸瞳之中,卻有無數純白的線條,正在交結,纏繞,像是一團惡毒的纖細白蛇,正在憑空騰挪。
線條自其指尖流注而下,層層堆積,彼此交錯。
潔白身影眸子似閉還開,心念似即卻離,神情專注而又放鬆、雙手纏繞的動作流暢而又靈動,漸漸地,其動作越來越快,竟有一不可收拾的趨向。
在其眼眸中,那些純白的線條,正像是一根根白蛇騰出,朝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網羅而去,它們張開了纖細、尖銳又惡毒的口器,高高騰起,從天而降,刺入兩人身上頭頂、太陽穴、泥丸宮、脖頸、檀中等全身各處,從兩人身上,采擷出一陣又一陣迷離的波動,那種漸次傳回的波動,使得潔白身影眸眼彎彎,滋味妙不可言。
潔白身影就像在織繡一副美妙的風景。
他的指尖,心念渾化如一,不分彼此,似有若無間,虛無的觀想世界,仿佛一副畫卷,徐徐在他的腦海中展開。
……
李木華仙的狀態慢慢變得很不好,最開始是恐懼,然後冰冷,接著饑餓,心髒傳來硬邦邦的疼痛,口鼻之間又腥又澀又麻又癢,腦子裏不斷閃現那些雙眼冒著綠光神色扭曲猙獰的恐怖人影,到處都是血與骨,死屍散著鋪天蓋地的惡臭……
她感覺自己盯著那沙地裏、大鷹崖下陰影裏兩片血腥滔天的殺場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眼皮卻越來越沉……
她感覺到懷中的孩子掙紮起來,像是溺水一般用力,她想問問他怎麽了,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整個身體變得冷冰冰硬邦邦的,仿佛有無窮無盡冰冷的絲線,逐漸將她越纏越緊。
這是怎麽了?
燒了麽?
腦子裏,那些雙眼冒著綠光神色扭曲猙獰的恐怖人影越來越多,沙地裏的一塊塊一股股血漬,像是傾瀉的瀑布一般衝濺開來,眨眼之間,便合流在一起,滾滾成為一條猩紅的大河。
大河內,裹挾著無盡的屍骨,惡臭的血河,碎肉斷骨鋪天蓋地,其間妖魅遊動,雙眼閃爍綠光,獠牙森白,恐怖無比……
幻覺?
李木華仙想要從這種鬼壓床一樣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她艱難地在沙地裏支撐起雙臂……
她看到了懷中的光頭孩子,他幾乎“溺斃”,臉色鐵青,雙眼臌脹,死死摳著自己的脖子……
這究竟是怎麽了?
這不對……
有怪異。
她不知不覺沉淪在了一個恐怖的世界裏。
她想要張口呼救。
但什麽都喊不出來。
原本渾身上下流轉圓潤的氣機,變得像是一條條充塞在筋骨脈管裏的石塊。
她無能為力。
下一刻,那衝天的血河衝溢上來了,裹挾著巨大的聲勢,像是熊熊的鬼火,瞬間將她淹沒。
……
泥丸宮中,原本一片空無的黑暗中,隨著絲線傳來一波又一波令人妙不可言的波動,漸漸地,黑暗裏滲入了別的顏色。
這是一種壓抑到了極點的黑與紅的顏色。
血與骨的猩紅大河,流淌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流進泥丸宮深處。
“閻羅庭!”
潔白身影輕輕開口,無聲無息。
默念無聲,可某種貫徹其中玄之又玄的意念,卻在瞬間凝實,以至於突破了真實與虛幻間的某種界限,攻入觀想的層麵,化身烙鐵,在漆黑無盡的泥丸功深處重重一烙。
轟!
一陣仿似開天辟地的震動,瞬間傳遍整個黑暗世界。
“成了!”
潔白身影的指尖,那些跳蕩組合的純白銀絲,似乎也感應到他心頭強烈而純粹的意念,成百上千華密密麻麻的絲線瞬間交纏,化繁為簡。
“嘩啦啦”的聲音,出現在黑暗之中,一條血河橫亙的泥丸宮世界之內。
兩條白得詭異的鐵鏈,一端,各自紮在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的天靈蓋之中,另一端,則像是白色的巨蟒一般,出現在潔白身影腦海的泥丸宮世界之內,一頭紮進血河中。
……
“嗬嗬……”
就在意識即將全麵崩潰,陷入一片黑暗的一刻,李木華仙聽見了淺淺的一聲輕笑,在自己的身後響起。
她猛然扭頭。
那一直在幹擾破壞她心境、思想乃至於身體魂靈的妖鬼,猝不及防之下,終於顯現出了它詭譎的模樣!
一具衣袍潔白血漬如花的修長身影。
一團若隱若現的人形黑霧,完美的融入皎潔的月色以及那具修長身影之中,隻有光耀如火般的雙瞳,在煌如鬼魅的黑霧之中,閃爍著妖異的色澤。
李木華仙眼前一黑,手足掙紮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她懷中的小光頭,則早已經閉目沉沉暈死過去。
……
“呼……”
潔白身影輕輕呼出一口氣,站起聲來,他伸出一手,在虛無中重重一扯。
鐵鏈嘩嘩之音響徹泥丸宮世界。
下一刻,那在隻有潔白身影才看得到的世界裏,兩道縹緲如煙的影子,就被兩根森白的鐵鏈扯動,自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的天靈蓋之中輕輕飄出,像是兩隻虛無縹緲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