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小男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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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話音一落,場間所有人頓時目瞪口呆。

    劉滿刀身後,協律衛隊中,那高大異常的白男子,手中揉捏的泥團霎時變得像是糖漿一般,沿著其手臂流淌,凝而不散,一股冷冽如刀的氣息霎時衝開來。

    “吼!”

    一聲低沉如悶雷一般的獸吼,自劉滿刀身側的那頭恐怖巨獒口中緩緩蔓延出來,那獒獸扭轉頭顱,看了過來,齜牙咧嘴,兩隻眼睛射出詭異的綠芒。

    這一刻,知州李定竹與訟師朱青玄,兩人俱是猛地一顫。

    便是心存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心態的曹騎龍,都是被那牛犢一般的巨獸給嚇得心肝一跳。

    所有人噤若寒蟬。

    滿臉火光卻並不顯得光明的老人,將火把遞給一名協律衛,緩緩收起笑容,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看著開口唾罵的女人,點點頭,說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氣勢還是那麽足”。

    語氣裏,竟沒有半點慍怒。

    這頭凶名赫赫的坐地虎,也沒有露出半點吃人的神情。

    神情詭異地很平靜。

    這一刻,夜風,重新歡快地呼嘯。

    火把在寒風裏獵獵作響。

    屏住呼吸的朱青玄和李定竹,都扭轉頭顱,盯著怒氣衝衝臉色煞白的女人,瞪大了眼睛。

    朱青玄皺了皺眉頭,微有疑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

    盡管知道自家夫人今夜會有如此作態,全是因為找不見了孩兒的緣故,但卻從未想見,她竟如此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與以往的她大相徑庭。

    眼前這是什麽人?

    能這樣跟人家講話嗎?

    就算因為自己與知州大人的緣故,從而對這協律郎劉滿刀沒有半點好感,就算找不見了孩兒,內心焦急,也不能在如此場合,去肆無忌憚地衝撞劉滿刀啊。

    這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太莽撞了。

    朱青玄的額頭上,流淌下縷縷的汗珠。

    他的後背濕了一大片。

    身側,知州李定竹同樣大氣都不敢喘。

    一張小白臉紅豔豔的。

    越想越後怕。

    朱青玄扭頭,麵有不加掩飾的慍色,看向差點害死自己的妻子。

    這女人……

    ……

    這女人流了淚。

    她咬著牙,雙手死死揪著瓜皮帽的趙智脖頸。

    趙智,隻是街頭一個無賴懶漢,曾經因某個富家子酒後在街頭與人毆鬥,錯手殺了人,恰好就睡在路邊的趙智就被誣陷,那三流的富家子隻說與人因爭吵而毆鬥,卻並不承認殺人,將殺人的事情盡數推給了流浪漢趙智,說他在自己走後,見到因為受傷和醉酒而躺在地上的死者,於是見財起意,奪財殺人。

    趙智由此被狀告上衙。

    一窮二白的懶漢在訟師朱青玄的幫助下,寫了訴紙,澄清訴狀,經過多番周旋和辯解,在知州李定竹的主持公道下,終於洗脫了罪名。

    此事曾經在大荒城鬧得沸沸揚揚,無數流浪街頭的乞丐流民,奮起支持,引起了極大的關注。

    便是敦煌府,都對此次事件表示了關切,派人前來協助調查。

    庭審判決的那一日,無數流民湧至州衙,興慶、汴梁、鳴沙等五個主幹道盡數被臉色醬紫神情激動的流民乞丐們圍得個滴水不漏。

    流民的力量得以體現。

    以趙智為代表的北大荒流民的生計和尊嚴問題,得到很多曝光,流民乞丐們紛紛指著有錢人像是豬狗一樣對待他們,犯了事就找他們頂包,賴在流民的頭上,流民們生不如死。

    知州李定竹在此次狀告事件之後,對北大荒流民的生活和尊嚴問題極為關切,甚至以身作則,捐助物資,幫助窮人,修建私塾,張羅著幫忙找活計……拯救了無數的流民乞丐,在窮苦老百姓心目中獲得了良好了聲望。

    而以趙智為的流民,自然而然地與被人架空的知州李定竹以及訟師朱青玄搭上了線。

    他是李定竹與無數大荒流民們溝通的橋梁。

    遍布大荒的無數流民,每日裏像無數蒼蠅一樣,將他們那沾染著屎的口器上的信息收集,匯聚而來,由這趙智,呈遞給知州李定竹和朱青玄。

    女人對這一切全都看在眼裏。

    可以說,這趙智,是她身側那兩個男人野望中的一環。

    但她可不在乎這些。

    她隻在乎她的孩子。

    她現在有苦說不出。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一定在這裏。

    他是來賺錢存錢的呀……

    那光頭的小家夥啊,他拖著兩根長長的鼻涕,甩著他雞蛋一樣的大腦袋,他還好嗎?他現在餓了嗎?困了嗎?害怕嗎?……

    顧清影很後悔。

    她不該教自己的孩子武功,不該告訴他那些事情,不該告訴他青蛙的故事,不該編撰“隻要存夠了十萬兩,那個男人就會來接她們娘兩個”的謊言給他聽,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他知道他還有一個爹……

    什麽“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哪裏會有老虎一樣大的青蛙?哪裏會有喜歡吃蠍子吃壁虎的青蛙?

    那個該死的人啊,她那個時候太想他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北大荒裏,他曾經給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金枝玉葉的的她,編撰的小男孩與青蛙的故事,小男孩與瘸腿道士師父的故事,小男孩與捕蟬的故事,小男孩與蒙鳥的故事,小男孩與竹子裏可以吃並且很好吃的蛆蟲的故事,小男孩與地上的蘑菇的故事,小男孩與萬丈梯田的故事,小男孩與金黃稻子的故事,小男孩與螞蚱的故事,小男孩與螃蟹的故事,小男孩與燉的稀爛的豬腳以及白米飯的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被她一字一句一遍又一遍地講了給繈褓裏的娃聽……

    這娃漸漸長大,也漸漸跟她一樣魔障了,瘋狂地相信著那虛幻的一切。

    相信老虎一樣巨大盤坐在池塘裏養精神的青蛙,相信萬丈陽光梯田雪,相信風吹千裏稻花香,相信吳樹依依,舟楫好遊……相信有朝一日一個雄姿勃的男子,會笑吟吟的出現在她與娃的麵前,挽起她們的手,迎著夕陽,走出幹瘠大漠,踏著皎潔的月色,走入天藍草青的江南,走到一個遠離人世的田園裏,九畝田地一方塘,三間青瓦房,有雞有鴨有瓜架,還有春螞蚱……

    在那些忍受不了的沒有他的日子裏,她盜竊,勒索,搶劫,然後存錢,想要離開這裏,去尋他。

    小小的孩子,才學會走路的孩子,不知何時開始學起了她的那一套,開始存錢,他的壓歲錢,他撿到的錢,他看著別的小孩吃糖葫蘆也碎碎念著一定要吃糖葫蘆的錢,他進入私塾之後欺壓小朋友的錢,被小朋友們聯合揍了一頓之後不敢重操舊業隻能幫人做作業換來的錢,他沒有蟬和蝴蝶去捉隻能捉蠍子壁虎換來的錢,他偷來的錢……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對那人以及他描述過的一切開始失望的。

    但她的娃卻從來沒有失望過。

    他一直堅持在做她做過的事,做她做過的夢……

    隻是因為他相信,有一個真正的父親,會來接他和他的娘親。

    她不知道她的在北大荒裏生出來的娃,為何會那麽篤定地相信著那虛幻的一切,也許是因為在那無數個艱難的日夜裏,他看著他那終日悄悄以淚洗麵的娘親,然後悄悄長大,悄悄懂事的緣故吧……

    司騰,娘親對不起你……

    你若出了什麽事……

    娘親……

    娘親無能為力……

    隻好隨你一起,到那閻羅庭裏,永為母子……

    咱們以後永遠不等那人了好不好……

    沒誰會來接咱們……

    這世上從沒有什麽江南田園……

    有的隻是北大荒……

    ……

    “你快掐死他了……”

    訟師大聲喊道。

    女人恨恨鬆開手。

    然後回過頭去,看著困獸台裏那衝天殺陣,開始揩眼淚。

    瓜皮帽的邋遢流民趙智早已麵色青紫,意識都要昏迷,呼吸艱難。

    場間一片沉悶。

    隻有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女人低低的啜泣聲……

    ……

    劉滿刀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站在一旁木頭一樣沒有半點行動的老捕曹騎龍,沉聲問道:“情況怎麽樣了?”

    曹騎龍頓了一下,說道:“就是協律郎看到的這個樣子。”

    老人眯起眼睛:“沒有變化過?”

    曹騎龍笑了一聲,說道:“都是殺人和死人,變化多麽繁複,還不都是死嗎……”

    高座馬背之上的老人,伸手撫了撫身側巨獒鋼針一樣的毛,搖頭鄙夷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把自己的膽小懦弱,說得如此清新脫俗,曹騎龍,你他娘也算是北大荒的奇葩一朵了。”

    曹騎龍冷笑一聲,低頭沉默不已。

    老人扭頭,對著身後的協律衛:“既然幾位捕爺身心俱疲,那麽來兩個人,去打探一下情況。”

    協律衛內,兩道身影應聲沉默點頭,朝著連綿沙丘下方的困獸台而去。

    困獸台裏,轟鳴音連綿不絕。

    老人重新扭頭看向困獸台內那血肉橫飛、弩矢轟爆大地的恐怖景象,自顧自開口問道:“這屈捕頭……無緣無故跑到這困獸台來做什麽呢?”

    “這恐怕就要問協律郎大人了。”曹騎龍抬起頭來,看著老人高大的背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副場景中。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