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坐地虎遇河東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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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荒坐地虎劉滿刀,帶人來了。

    劉滿刀高坐馬背,屹立在沙丘上,手中掌著一支火把,俯瞰著下方遠處,大鷹崖投照而下的巨大陰影之中,那血肉橫飛的場景,不甚蒼老的麵容之上,古井不波。

    老人身邊,一頭異獸凶焰滔天。

    那異獸名獒。

    傳聞,是劉滿刀在天山裏撿來的。

    一人一獸,就那麽立在那裏,像是兩座大山。

    北大荒州衙老捕快曹騎龍,看著這個氣勢巍峨的老人,沒有開口。

    曹騎龍抬頭看看天色,旋即閉著眼睛估摸了一下時間。

    約莫是清晨時分,太陽還沒有從東麵的沙海之中升起,天空裏卻是一片湛藍,皎潔月色清冷如水,所有的一切映射在人的眼睛裏,都隻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和朦朧的細節。

    一人一獸兩座大山的背後,有十數名身著協律服的身影,持著筆直的長槍,安靜佇立。

    在這十數名沉默卻散著仿似乞食餓狼一般凶戾氣息的協律衛中,曹騎龍多看了那名異常惹眼的白男子幾眼。

    那男子端坐在馬背上,雙腿幾乎都圈住了馬肚子,這是一個個子奇高的男人,神情冷峻,手中不停揉捏著一團黑糊糊的爛泥一樣的東西,十分怪異。

    除此之外,在協律衛之後,還有數十名身著端褂、持著短刀的民役,神情堅毅而冷漠。

    除了協律衛和民役,曹騎龍還看到了北大荒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帶著各自的人馬。

    今夜,以劉滿刀為,掌火而至的人馬,總人數約莫五百左右。

    五百餘支火把,像是一連串的紅花,開在那一人一獸身後,延綿傾瀉而下,火光綻開金光,在滿地朦朧黃沙的映襯下,像是一頭氣勢煌然的金龍。

    身形矮胖、渾身大汗的老捕暗想,這就是劉滿刀在眨眼倉促之間,所能調動的勢力嗎?

    自張小仙花費時間奔回荒城,找到並見到劉滿刀,旋即劉滿刀調動人馬,然後趕至大鷹崖,十餘裏的漫長路程,往返、調動人馬、準備以及出,所耗時間不過一個時辰,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能聚攏這麽多人,曹騎龍自認為憑自己的能力,這件事情給他三天時間他也做不到。

    這就是差距。

    而想來以劉滿刀的尿性,他這樣的人物,即便他人在這裏,可是卻絕不可能不留下最大的力量,去護衛他的本營。

    今晚出現在這裏的劉滿刀的人馬,能夠有留守在荒城中人馬的十分之一就已經是最大的估量了。

    他曹騎龍在北大荒生了長了近五十年,而劉滿刀比他年長不過十歲而已,曹騎龍以及冠之年加入州衙,成為一名捕快,籍籍無名,而那個時候,正是劉滿刀這個北大荒這片窮山惡水中出的最大的刁民,聲勢如日中天之時。

    這個刁民在北大荒,屹立四十年不倒。

    這一刻,曹騎龍腦子裏驀然出現一副畫麵。

    那是一副很遙遠的模糊畫麵。

    隱約記得,那是一條喧囂的街。

    一個臉上紋刻著青黑色紋身的光頭壯漢,摟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嬌媚女人,帶著笑意,正在街頭緩步而行,這裏買小鞋,那裏買小鼓。

    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躲在街角,看著一個少年郎,帶著三五人自街頭走過,他們的腰上,都別著用布條包裹起來的長刀。

    小男孩看著那少年郎走在大街上,與人談笑風生,剛想要打聲招呼,就看見那少年郎毫無預兆地抽出布條中的長刀,指著那個光頭壯漢,大喝一聲“打架了!”

    頓時,街頭巷尾,就湧出來無數的持刀者,那些持刀者,全部跟在那吼完就揚著長刀擠開瘋狂奔逃的人流衝殺向前的少年郎身後,一齊湧上前去,朝那光頭壯漢和那大肚子的女人衝去。

    街道那頭,光頭壯漢和那大肚子的女人四周,湧聚而來同樣很多持刀的人,雙方砍殺在一起。

    光頭壯漢護著女人,不斷後退。

    小男孩看著少年郎在人流中揮刀狂砍,不時從他口中綻出的喊殺聲,像是悶雷一樣。

    少年郎周身,倒地而亡的持刀者鋪在地上,頭掉了的、手斷了的、腸子和糞便攪在一起的,數不勝數,血水在街道上流淌開來……

    那少年郎卻在滿地死屍和敵人中,露出張狂的笑容。

    光頭壯漢加入到了砍殺的隊列之中。

    小男孩滿臉煞白,沉吟了許久,然後一把掏出懷裏沉甸甸的小刀子扔在了地上,轉身就跑。

    他實在沒有勇氣捏著刀子衝過去,然後……

    用那被自己稱呼為“刀哥”的少年郎的話來說,“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出其不意”地將小刀子捅進那女人的大肚子中。

    小男孩驚慌失措地逃跑,他在街道外很遠的地方,竟“出其不意”地遇到了自己的爹爹,和他的那些捕快同僚們。

    那個時候,小男孩現,自己那當捕頭的爹爹和他的同僚們,同樣躲在街角後,看著那在街道中衝殺的少年郎,滿臉煞白。

    小男孩最後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名本該死在自己手裏的大肚子女人,他駭然地現,那大肚子女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中,大肚子上汩汩地冒著血,那血像是泉水一樣湧出來,那女人哭著,怎麽捂都捂不住。

    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小孩,捏著被血染紅的小刀子,擠開驚呼不已的人流,眨眼就不見了。

    很多人都沒有看清楚小孩的模樣,因為他用攪和了尿的泥灰抹了臉,並且“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而來,“出其不意”地將小刀子捅進那女人的大肚子中,然後扭頭就走。

    但小男孩不會認錯,那小孩是比他大一歲的小夥伴,兩人玩得很好。

    那小夥伴姓吳,他那鐵匠老爹總是叫他三炮。

    ……

    記憶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逝。

    一股冷冽氣息吹來。

    曹騎龍自回憶中回過神,有數道人影從劉滿刀所帶來的隊伍最後的人流中,騎馬擠向前來,來到了他的身邊。

    曹騎龍感到有些驚詫。

    來人竟是知州李定竹,當看清楚李定竹身後跟著的兩騎時,曹騎龍眼中的驚詫之色更加濃重。

    那兩騎中,一人,是知州李定竹那不是幕僚卻勝似幕僚的人物,北大荒大訟師朱青玄,而在朱青玄的一騎,是個女人,曹騎龍見過那女人,是朱青玄的妻子,叫什麽柳絮的。

    他們來做什麽?

    曹騎龍看向頭也不回的劉滿刀那黑魆魆的背影,感到不可思議。

    很多人都知道,知州李定竹與協律郎劉滿刀之間不對付,李定竹曾經幾次三番想要因一些事情,找劉滿刀的麻煩。

    就在不久之前,李定竹還狀告過劉滿刀。

    那次狀告事件之大,甚至都驚動了敦煌府的刺史大人前來。

    知州李定竹在那次狀告事件中,幾乎把整本《龍庭律例》都甩在了協律郎劉滿刀的臉上,為劉滿刀編排了上百條罪名,《龍庭律例》六律總目,包括《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每一大律都為劉滿刀網羅了數十條罪名,比如作為協律郎,劉滿刀按《吏律》,沒有遵循相應的職司法規及公務職責,吃空餉,以權謀私,按《戶律》,劉滿刀擅自買賣田土、偷稅漏稅,並侵犯鹽法﹑茶法﹑欺隱田糧、別籍異財,掩扣商稅,按《禮律》,劉滿刀婚姻禮法有虧,與人偷奸,作為協律郎,阻擋百姓上書陳言、虧禮廢節、造禦膳,犯食禁,房子造太大,不合禮製,按《刑律》,劉滿刀涉嫌賊盜、人命、鬥毆、罵詈、受贓、詐偽、犯奸,按《工律》,劉滿刀擅自包攬工程營建,在官局造作以及河防﹑道路﹑橋梁方麵存在收賄受賄、違法開工等行為,乃至於最嚴重的《兵律》,劉滿刀都犯下了擅擁軍器、擅造軍火等罪名。

    可以說,在那次狀告時間中,整本《龍庭律例》,就沒有劉滿刀不犯的罪。

    每一條都能將劉滿刀打入死牢,但最後事件還是一如既往的因為“證據不足”而不了了之。

    因為知曉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曹騎龍知道劉滿刀不會直接弄死李定竹,而是就將他那麽按在知州的位置上,死死地鉗製著,盡管李定竹給他找了很多麻煩,但劉滿刀對於李定竹,就像是看猴子一樣。

    但曹騎龍絕對不會想到,今夜,知州李定竹竟與劉滿刀一同前來。

    與劉滿刀一起的,還有他的訟師朱青玄。

    訟師一職,承襲春秋戰國那個特殊的曆史時期,那些遊走天下的政客和縱橫家。

    訟師之祖,是個叫鬼穀子的人物,鬼穀子長於持身養性和縱橫術、精通兵法、武術、奇門八卦,是諸子百家之一縱橫家的開派祖宗,教出了蘇、張、孫、龐四大弟子,皆戰國時風雲人物。

    那個時期,天下習鬼穀縱橫術者甚多,著名者十餘人,如蘇秦、張儀、甘茂、司馬錯、樂毅、範雎、蔡澤、鄒忌、毛遂、孫臏、龐涓、酈食其、蒯通等。

    縱橫家知大局,善揣摩,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能決斷。號稱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

    春秋戰國時期,割據紛爭不斷,群雄逐鹿,王權不能穩固統一,  這就需要在國力富足的基礎上利用聯合、排斥、危逼、利誘或輔之以兵之法不戰而勝,或以較少的損失獲得最大的收益。

    縱橫家的智謀、思想、手段、策略等,是當時處理國與國之間問題的最好辦法,春秋戰國時期,是史上獨一無二的曆史階段,其在曆史條件下所創造的智慧,是後世任何一個朝代都無法越的。

    縱橫家中,人物多出身貧賤,他們以布衣之身庭說諸侯,可以以三寸之舌退百萬雄師,也可以以縱橫之術解不測之危。

    蘇秦佩六國相印,能聯六國逼秦廢棄帝位;張儀雄才大略,以片言得楚六百裏;唐雎機智勇敢,直斥秦王,存孟嚐封地;藺相如雖非武將,但浩然正氣直逼秦王,不僅完璧歸趙,而且未曾使趙受辱……

    天下一統之後,連橫合縱、縱橫捭闔的縱橫家,早已在諸子百家的爭流競渡中失勢,但縱橫家並沒有消失,有的隱世不出,有的則是暗中潛伏。

    盡管為當政者所不容,也屢遭諸子百家的打壓,但縱橫家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仍得以存續與展。

    當今世間最常見的縱橫家,就以訟師的形式出現,他們生活在人世間的最底層,在龍蛇混雜之中,牽線搭橋,合縱連橫。

    古時候,國與國,是縱橫家們存在的基礎。

    如今,老百姓才是訟師們存在的基礎。

    訟師素來受人輕賤,他們的形象……是貪婪、冷酷、狡黠、奸詐的,最善於播弄是非,顛倒黑白,捏詞辨飾,漁人之利。

    但北大荒大名鼎鼎的訟師朱青玄,卻算是一個異類。

    朱青玄受人擁戴,常代百姓寫書狀,立遺囑、訂契約、呈訴狀,以及工、商各方麵與官府打交道的事務,在北大荒深得人心。

    知州李定竹狀告協律郎劉滿刀的諸多罪狀,基本上全是這朱青玄一手操刀而行。

    由此可以想見,劉滿刀對於李定竹、以及這訟師朱青玄兩人,是如何的一種態度。

    如果說,李定竹的存在是因為劉滿刀不想讓人在州衙釘楔子,他需要李定竹這個小家夥死死占據知州的位置,方便他堂而皇之地掌之控之,所以李定竹無論做出多少事情來,隻要沒有過劉滿刀的忍耐限度,都可以接受,那麽朱青玄呢?

    朱青玄幫李定竹挑起那麽大的事兒,李定竹根本保不住朱青玄,劉滿刀卻為何又留著那看起來羸弱不堪的訟師性命?

    這其中的緣由,曹騎龍隻怕撓破了腦袋也永遠不可能想通了。

    如今,看到這幾人走在一起,曹騎龍內心的思緒,真是一團亂麻般。

    但他不會問,也不會去深究。

    因為管他什麽事兒呢?

    “怎麽樣了?”知州李定竹走上前來,身後,朱青玄與其妻子,也都下了馬。

    曹騎龍掃視了一眼。

    李定竹的情況,曹騎龍一清二楚。

    所以他的眼光,多在那訟師及其身側的女人身上停了一會兒。

    朱青玄人長得英俊非常,一襲素淡布衣,身子羸瘦,唇薄眼尖,顧盼之間,神情透著警惕與不安。

    而朱夫人……

    曹騎龍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很漂亮。

    饒是他已年近五十,該睡的女人都睡過了,但看到這女人的時候,仍舊感覺心髒都快了半拍。

    這女子紫衣黑,腰間係著根寬寬的殷紅布帶,整身衣飾卻素雅幹淨,完全沒有突兀的感覺。

    就像枝頭一朵梅。

    女人黑隨意披在肩頭,卻一絲不亂,長而略疏的睫毛下,烏黑瞳孔之中目光平靜,顯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臉頰微圓,沒有任何太過明顯的表情變換,隻是眉頭微皺,薄而紅的嘴唇抿著像一道直線,神情看起來淡漠而憂慮。

    憂慮的表情,襯托得她整個人更像是一朵風雪中的枝頭寒梅。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男人講究氣勢,女人講究風韻。

    無論曹騎龍怎麽看,這女人與麵色尤顯稚嫩的知州李定竹,以及那身形孱弱的訟師,站在一起,都顯得很別扭。

    見多了粗獷與嫵媚女人的曹騎龍,乍見這樣一個梅花般的女子,站在兩名良莠不齊的男人身側,散著遺世獨立的冷漠氣息,頓時挑了挑眉。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紛亂的思緒,回答道:“下麵……殺得很嚴重……”

    不用曹騎龍過多說明,幾人已經快步上前,往困獸台看去。

    頓時,兩個男人的臉色霎時就變了。

    都很白。

    白中帶青。

    知州李定竹渾身顫抖。

    訟師朱青玄也抖了起來。

    兩人氣息凝重,呼吸紊亂。

    那朱夫人也抖了起來,緊抿著嘴唇,雙手絞在一起。

    “把趙智給我拖上來!”

    猛地,女人一聲大喝。

    頓時,幾個身著家丁服飾的人,就架著一個身形瘦弱、衣著邋遢帶著瓜皮帽的男子,走了出來。

    “夫……夫……夫人……饒命……”

    女人伸手揪住那渾身散著濃烈惡臭、乞丐一般神情驚恐不已的瓜皮帽男子,怒道:“我的娃如果掉了一根毫毛,我剝了你的皮!”

    臉色鐵青不敢再去看那修羅殺場的訟師朱青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知州李定竹,又盯著女人,說道:“夫人,稍安勿躁,司騰他怎麽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他可能隻是去哪裏捉蠍子壁虎去了,這種事情又不是他沒做過,或許現在他已經回家了呢,我反正是不……”

    “還不都怪你們!”女人橫了一眼過去,怒氣衝天。

    頓時那訟師就低下了頭。

    知州李定竹麵色尷尬。

    曹騎龍嘖嘖稱奇。

    這女人,何以竟如此膽大包天,吼得兩個男人不敢接話?

    “哈哈哈……”

    這當間,俯瞰困獸台的協律郎劉滿刀扭過頭來,看著梅影一般的女人與兩根瘦竹竿,哈哈大笑。

    “偷雞不成蝕把米,自作孽不可活啊!”素有北大荒坐地虎之稱的老人開口譏諷道。

    下一刻,不止是曹騎龍,場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笑你媽!”

    那朱夫人直接朝著那坐在馬背上的老人喝罵出聲,神情冷漠無比。

    河東獅遇上坐地虎。

    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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