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當時並不知道讓他來駐守龍城還有別的目的，滿心想著終於可以逃離戰場了，急切地率領兵士，跨大漠來到昔日的龍城。

    看到這裏水草豐美，風光秀麗，果然好地方，李陵心中大喜。

    終於可以安心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了。

    龍城，匈奴人心中曾經的聖地。

    那高高的祭壇，是匈奴人幾千年來的精神支柱。

    李陵看到，昔日的城郭早成廢墟，那高聳的祭壇，也在城郭被毀的同時，被人為削去了一大截，幾乎削平了，通天的石碓也隨之沒了蹤影。

    李陵好生感歎，一座宏偉的都城尚且如此，更何況短暫的人生呢。

    李陵將營地設在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邊。

    這裏有可供人畜飲用的河水，抗幹旱能力強，可以不用來來回回轉移營地。

    這裏輕易便能看到龍城廢墟以及龍城周圍的一切。

    李陵又命令兵士，在營地旁的高地上，堆砌了一個高高的土台。

    登上土台，周圍幾十裏風光盡收眼底。

    無論從哪個方向來了大軍，都可以提前看到，有足夠的時間作逃離準備。

    這個高台被後人稱為李陵望鄉台。

    當年，李陵確實經常登台送目。

    這裏望不到長城，但能夠感覺到長城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

    李陵知道，一朵白雲由北飄來向南飄去，很快就會飄過長城。

    但那裏仍然不是自己的故鄉，自己的故鄉在西南，而西南正好有一道山脈礙目，根本望不出去。

    李陵也經常和妻子烏力罕到龍城西南的那道葫蘆狀的山穀裏去遊玩。

    烏力罕告訴李陵，她祖先的墳墓都在那道峽穀裏，卻絕口不告訴李陵，這裏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那就是冒頓單於的藏金處。

    一天日落時，李陵突然感到心緒不寧，慢慢登上了高台。

    正是夏初季節，放眼台下，河邊柳樹依依，不遠處的榆樹生機盎然，頭頂上野鳥翻飛，好一派景色。

    李陵又將目光投向西南方向，看到青山成嶺，山外有山，綿延不斷，望不到盡頭。

    李陵思鄉之情更切，想到連夢到故鄉都成了奢侈，小聲吟道：

    柳青榆綠風光好。

    夕陽斜照。

    閑鳥不解黃昏近，

    亂鼓噪。

    無端譜得思鄉曲。

    去路迢遙。

    算來能得幾次夢，

    歎飄渺。

    李陵人在匈奴心在漢的日子過了一個階段以後，開始想，民族是個什麽東西？國家又是個什麽東西？民族能脫離戰爭嗎？在民眾遭受戰爭的蹂躪時，在國家遭受戰爭的挑戰時，當戰爭不可避免時，我們靠什麽去贏得戰爭？

    李陵想到，是民族用每個成員的生命作代價，是國家用民族作代價，到頭來，還是靠決策者的戰略眼光和偉大智慧。

    一支軍隊的強大，可以獲得一次戰役的勝利。一位將軍的能力，也隻能取得局部勝利。要取得整個戰役的勝利，還是要靠決策者的遠大目光。

    漢匈的幾十年戰爭，至今未分勝負，就是由於匈奴再沒有出現第二個冒頓，中原也沒有出現第二個秦始皇。

    想到了這些，李陵心中的怨憤沒有了。

    自己能力再強，即使用五千人戰勝了匈奴的八萬人，又會如何呢？不過一次戰役而已。

    五千人不可能將匈奴滅掉，匈奴也不會由於喪失了八萬人，就一敗塗地，丟掉了整個國家。

    五千人也好，八萬人也罷，都不過是漢匈一盤棋中的一個棋子而已。

    草原上雲卷雲舒，絲毫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草原上幹旱雨澇，同樣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人是什麽？世界之過客也。

    世界是什麽？靠過客修正的玩物也。

    螻蟻無誌，世界之過客也。

    帝王有誌，也是世界之過客也。

    一個人改變不了世界，一群人卻能改造世界。

    當然，世界也在時時刻刻改變著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李陵突然現牧人的偉大。

    牧人可以決定牛羊的饑飽，可以決定牛羊的命運。

    哪怕是風霜雨雪，牧人完全可以讓他的牛羊活的更好或更慘，這與一個帝王又有何區別？

    這樣的人生還不夠輝煌嗎？

    為什麽非要爭個殺人多少你死我活青史留名？

    日子平平淡淡地流去，轉眼就是十幾年光陰。

    在李陵不停的苦思冥想期間，他的妻子烏力罕為他生了幾個兒女。

    李陵整日嬉兒弄女，逍遙自在，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李陵覺得，人間的天倫之樂才是第一大喜，什麽王公貴族的奢華，什麽勝利者的狂笑，皆不值一提。

    李陵每天教子女認字，講曆史上的故事，時光過的也快。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李陵信步來到一處葦塘邊。

    李陵看到，前幾日還滿樹燦爛的野桃花，說落就落盡了，立即想到人生苦短，自己不覺已屆中年，不由得又傷感起來。

    幾隻燕子嘴裏叼著草棍從湖麵上掠過，李陵知道，這些燕子剛剛歸來，又在忙著築巢了，於是感慨道，這些燕子每年都要南方北方地飛來飛去，又是何必呢？嚴寒凍不死百靈，難道就能凍死燕子嗎？

    李陵又看到，葦塘裏的魚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遊著，悠閑自得。

    李陵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女，將來，讓他們學這池魚好呢，還是學能夠自由飛翔的燕子？

    李陵想不出答案。

    李陵想到，自己完全能夠把握後半生的命運，而孩子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呢？

    自己教他們認字，在草原上，孩子們認識字又有何用途呢？他們連書是什麽樣都沒有見過。

    李陵想不清楚，突然覺得累了，比過去在戰場上爭鬥還累。

    麵對眼前景色，李陵輕聲吟道：

    桃花謝了柳綠，

    北風弱了雲淡。

    勞燕歸來忙築巢，

    葦新塘魚悠閑。

    舊念如煙漸去，

    新思又駐眉間。

    滿目春色不解憂，

    體倦神疲意懶。

    一天，李陵登台眺望，現有幾人幾騎正向他的營地匆匆行來。

    待來到近前，李陵現，來人中既有穿匈奴服裝的人，也有穿漢朝服裝的人，覺得奇怪。

    李陵下了高台，在營地外張望迎接。

    令李陵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是自己的少年好友任立政來看他了。

    舊友想見，李陵大喜過望。

    任立政的到來，像一塊大石，擊在了李陵業已平靜的心湖裏，濺出了好高好大的水花。

    李陵對故國的思戀油然而生，少年時期的回憶滾滾而來。

    兩人攜手進了穹廬，任立政看到李陵已被塞外的風吹皺了臉，心裏好不是滋味，感慨地說：

    “李陵呀，你終於熬過來了，我是來接你回漢朝的。”

    原來，公元前86年，漢武帝劉徹死了，兒子劉弗陵即位，是謂漢昭帝。

    受到新皇帝重用的霍光、上官桀，都是李陵小時候的朋友。

    十幾年過去了，李陵事件的真相早已大白於天下，他們在新皇帝麵前不斷替李陵說情，最後由漢昭帝下令，派李陵的故友任立政出使匈奴，迎李陵回歸漢朝，準備徹底為李陵平反。

    李陵聽了任立政的話，感慨萬千。

    故國人終於知道我李陵當年的真實情況了。

    讓我現在回故國？

    李陵的心忽悠悠蕩了起來。

    這些年來，歲月越久，心離故鄉越近。

    李陵真想回去看看兒時登過的山涉過的水，還有自己打小住過的老宅。

    可是，家人已經被劉徹殺光了，那老宅還能在嗎？

    李陵想了一陣，疑惑地問道：“我現在在匈奴已有家室。不知皇帝讓我一個人回去，還是讓我全家人都回去？”

    任立政遲疑了一下，說道：

    “皇上讓你自己回去。這也是老弟兄們反複替你說情，皇帝才最後答應讓你回去的。你先回去，下一步，咱們再想辦法接你的家室回去。現在隻能是這樣了。”

    李陵突然仰頭哈哈冷笑起來。

    任立政被李陵笑得好生尷尬，問道：“你笑什麽？”

    李陵止住了笑，對任立政說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態:

    “過去我沒有投降匈奴的時候，漢庭便認定我失節了，沒做任何調查，便草率地殺了我全家，滅了我九族。

    “現在，我早已是實實在在的匈奴人，又作了匈奴的駙馬，是名正言順的漢奸了，我回去不是自尋其辱嗎？

    “再說，長安已經沒有我的任何親人了，而我的妻子兒女都在我的身邊，他們從小在草原上長大，更不習慣漢朝人的生活。

    “我剛才還在犯難，若帶妻子兒女回漢朝，他們能同意嗎？

    “我沒有想到，皇帝僅讓我自己回去，並且還是弟兄們反複為我求情才得到的結果。

    “我若隻身隨你回中原，勢必又會重溫一次妻離子散的悲劇，我的心靈實在承受不了太多的磨難了呀。

    “再說，我回漢朝後幹什麽？過去我位卑身賤得不到重用，經過這些年的變故，再戴上漢奸的桂冠，皇帝能信任我嗎？能給我個什麽職務？再讓我帶兵與匈奴打仗？”

    李陵不住地搖頭。

    停了停，李陵又說：

    “當年我一腔熱血的時候，劉徹殺了我全家滅了我九族。現在，我的血早已經冷了，人也老了，還回去幹什麽。”

    李陵的妻子烏力罕聽不懂漢語，看到丈夫或而狂笑，或而大聲說話，分外激動，也不知丈夫與來客在說些什麽。

    李陵非常感謝舊日朋友還惦記著他，替他在皇帝麵前說好話。

    可是，故國已經是他心底的一份情愫，他既深深地愛著故國，卻說不清楚究竟愛故國什麽。

    那裏除了滿腦子的回憶，對他來說，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他已經不屬於那個國家了。

    讓自己丟下妻兒，隻身去看一下兒時的山兒時的水兒時的老宅，然後再讓漢皇監視起來，並強製為漢皇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李陵是無論如何也幹不出那樣的傻事來的。

    最終，在任立政的無奈和感歎聲中，李陵將任立政送走了。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