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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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兩個青年道了個謝,便慌慌張張地趕著驢車朝鎮外西邊的山裏而去,圍觀的人群漸漸散了。高潛很興奮,跟在後麵快步走著。



    走出鎮子不到半裏路,聽到後麵有響聲,回頭一看,許大夫騎著一匹青騾,急急地朝驢車追去。



    高潛緊趕慢趕,畢竟兩條腿走路,慢慢落在了後麵,他有些著急,走得氣喘籲籲,大口喘著粗氣,拄著竹杖一步也不肯歇。



    大約走了五六裏山路,眼看路兩邊的山越發高峻起來,轉過一座山頭,高潛猛然一愣。



    這是山間一片不大的平地,來往有不少人,路邊擺了幾個茶攤飯舍,一群男男女女間錯走著,竟然還有幾個大和尚,跟著幾輛香客的車說著什麽。



    宿霞觀很明顯是個道觀,怎麽會有和尚在這裏?高潛愣愣地仰頭看了一眼,這一片山並不算十分高,也看不出有哪裏清奇的地方,他摸了摸胡亂盤在腦後的長發,伸著脖子,找尋著驢車。



    驢車停在一座三間四柱的牌樓下麵,這牌樓看上去很有氣勢,隻是風吹日曬雨淋,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黯淡不堪,顯得十分破落,隻是牌樓上麵三個大字“千霞派”勉強認得出。



    牌樓後麵有兩條青石階的路,正對著的稍嫌破舊,時有青草叢生。另一條曲曲折折的路一看便是新修的,被一片樹林擋著,雖然看不到通往何處,卻有不少遊人香客攀爬。



    兩個青年抬著個簡易的擔架,飛也似地沿著破舊的那條路朝山上飛奔,許大夫跟在後麵,高潛跟了上去,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這條路居然就這麽幾個人。



    他一邊沿著石階而上,一邊仔細地觀察著,覺得這條路如此清理整修一番,還是很有幾分氣象的。



    爬了一二百步,高潛看到許大夫扶著石柱彎著腰喘著粗氣,他想了一想,緊走了幾步,把竹杖遞了過去,許大夫感謝地笑了笑,拄著竹杖繼續前行,高潛跟在身後。



    走到一個轉台處,高潛回頭看了一眼,石階兩側茂密的樹林遮擋了大半的視線,他努力地仰著脖子,半山之上,樹木叢生,什麽也看不到,隻是瞧見抬擔架的兩個青年轉了個彎,身形隱在了山後。



    許大夫慢慢走著,看了高潛一眼,眼中帶著疑惑,從腰間摸了個精致的水壺出來,喝了兩口水,笑了笑說:“趕得太急,咱們也不能停!”



    高潛咽了口吐沫,咧嘴笑了笑,看著許大夫把水壺又掛回了腰間。他舔了舔嘴唇,在許大夫身後不遠處跟著繼續朝山上走。



    轉了兩個彎,終於爬上了山,高潛大口喘著粗氣,看到兩顆粗大的楓樹下,青色的圍牆,寬大闊氣的大門,門額掛著一塊匾,寫著宿霞觀三個大字。這幾個字似隸似楷,每一筆畫看上去很怪異,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是湊在一起卻有一種莫名的大氣和優美。



    許大夫拿竹杖敲了敲高潛:“謝謝。。。額,小兄弟!”高潛這才回過神來,隻覺得額頭生出一層冷汗,再也不敢去看那塊匾額上的字。



    觀門半開,一個提著個大掃帚的小道童站在門裏,看上去有些癡傻。看到許大夫來,露出一個淳樸的笑容,好奇地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高潛,什麽話也沒說。



    高潛抬腿邁過高高的門檻,看到一個挺大的院子,對著門的正殿和兩側的偏殿看上去很是大氣,可是仍然難掩那一股破敗的氣息,這讓高潛覺得很是壓抑。



    一側的偏殿廊簷下,擔架放在地上,兩個青年正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一個老道。那老道氣度不凡,手指搭著脈,閉著眼撚著長須。



    高潛找了個角落,悄悄地站定,看著這老道,隻覺得他眉宇間似乎隱藏著什麽,這讓他有些不安。



    許大夫靜靜地站在擔架一旁,那個有些癡傻的道童進了屋,不一會兒端出個木盤來,放著四個粗瓷大碗,裏麵倒了些粗茶。



    許大夫似乎並不見怪,端起來喝了一口放在一旁,那兩個青年道了謝,隻是眼巴巴地看著老道,也顧不得喝什麽茶。



    那道童在高潛身邊放了一碗,高潛朝他笑笑,準備說些什麽,那道童卻轉身走了。



    高潛端起大碗,歎了口氣,覺得這碗跟放在自己懷裏的那個要飯的家夥應該是一個窯裏燒出來的。茶水顏色很深,還漂浮著粗大的茶葉根,高潛可沒什麽嫌棄的資格,吹了吹氣,一口喝了大半碗。



    他抹了抹嘴巴,才發現偌大的一個院子,到現在居然隻有一個癡傻的道童和一個老道,其他什麽人也看不見。



    廊簷下那老道應該是診斷完了,跟許大夫說著什麽,許大夫一臉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轉身進了屋子,不一會兒拿了張紙出來,看來是開的藥方。



    那老道把擔架上明顯已經昏迷的老漢半扶起來,一隻手在後背不知道點著什麽,然後輕輕一拍,那老漢“噗”地噴出口烏血,臉上漸漸顯出些血色來。



    老道接過許大夫寫的藥方,看了一遍,快步走進正殿內,不一會兒提了幾個藥包出來,那兩個青年接過來,又是一陣感激,然後掏出一把碎銀銅錢來。



    在高潛驚訝的目光中,那老道接在手中,臉上有些羞愧,跟許大夫叮囑著什麽,突然捂著胸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揮了揮手,兩個青年又跪著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抬著擔架離開了,許大夫一臉憂色,拱了拱手,也跟著離開了。



    高潛看了一眼身邊那兩人合抱的粗大柱子,上麵的紅漆已經剝落,他突然有些恍惚,耳邊隻聽見樹上焦躁的蟬鳴。



    那個看上去很是癡傻的道童掩上了大門,這時才發現高潛站在角落,楞了一愣正要說些什麽,站在正殿門前咳嗽的老道轉過身來,高潛看著他的眼神,暗自打了個哆嗦,連忙走了幾步。



    走到正殿的台階前,高潛彎腰鞠躬,那老道淡淡地說:“你怎麽不走?”高潛恭敬地說:“我是跟許大夫上山來的,我卻不認識他們。”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是來拜師的,請道長收我為徒,教我修仙之道!”



    他低著頭,看不到老道的神情。老道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震得遠處的樹林驚起了一群飛鳥。



    那老道笑了一陣,問:“你這少年,卻是從哪裏聽說我這裏有修仙的?”高潛連忙恭敬地說:“小子從居浦縣來,曾親眼見兩位仙長禦劍飛行,心生仰慕,四處尋求,好容易在九真縣遇到金鍾門,又被指引至此,還望道長收留!”



    老道咳了一咳,微哼一聲:“金鍾門?為何不收你?”高潛有些憤憤地說:“他們嫌棄我年紀大,我今年才十五歲,哪裏大了?”



    那老道搖了搖頭:“我這裏卻沒有甚麽修仙的,你怕是聽錯了,還是去別處找尋吧!”



    高潛大急,他覺得金鍾門再無聊,也不至於騙自己一個小乞丐,況且自己穿越而來近四個月,四處打聽,除了金鍾門和宿霞觀,就再沒有聽說過第三個修道的門派了。



    他一路吃了太多的苦,能堅持到現在也實在不容易,全憑著一口心氣,心裏突然一緊,想到金鍾門那個中年修士說自己資質太差,想必這個老道也看出來了,他倒不覺得自己資質差,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他對修煉一途一無所知,但還是有些不服氣。



    又想了一想,即便這宿霞觀真的不是修仙門派,自己一路奔波,無所依靠,眼看著道觀沒什麽人,自己也可以暫時安身此處,休息一番養一養身子,以後再做打算不遲。



    於是高潛一咬牙,跪了下來,連連以頭搶地:“去年朱提川發大水,小子家人都已經不在,我四處漂泊,別的不敢奢求,隻望道長收留!”



    老道打量了高潛一番,看他衣服破爛,僅能蔽體,身上還有傷痕,骨瘦如柴,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皺著眉,思量了片刻,歎了口氣:“聽你口音,倒也不像說謊。你可想好了?”



    高潛一聽有戲,連忙點頭:“想好了,想好了!隻要道長收留,讓我幹什麽都可以!”



    老道看了一眼那個有些癡傻的道童,微微歎了一聲:“你就跟著明心,留在觀裏做個雜役吧!”



    又問了高潛姓名,點了點頭:“這名字倒還不錯!”說完又咳了兩聲,擺了擺手進了正殿。



    道童明心嗬嗬一笑:“我叫明心,你叫高潛,挺好。來吧,我先給你找身衣服,咱們做飯去!”



    高潛聽他說話,有些詫異,心想:這明心看著癡傻,卻未必真是個傻子。我聽說所謂真人不露相,或許就是這樣的人呢!



    連忙趕上,一邊走一邊說:“明心師兄,你慢些,我身子弱,走不快哩!”明心回頭笑笑,帶著高潛繞過偏殿,來到了後麵。



    經過一個圓形門洞,高潛發現著又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隻可惜還是毫無生氣,熱烈的陽光之下,依舊有掩飾不了的蕭瑟和破落。



    高潛有些忐忑,他突然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尋找,而不是留在這裏了。



    明心推開一間烏黑的屋門,說:“這個院子現在隻有我和另外幾個人住,你來了咱們就有五個人了呢!”高潛看著屋內簡單的床鋪,聽到他的話,不由得一愣。



    明心找了一身看上去很舊的衣服,笑著說:“你先穿我的衣服吧。”高潛接過那套夏衣,再看看明心的袍子,邊角有一塊補丁,又想到剛才老道收下那兩個青年的診費,不由得歎了口氣。



    明心憨厚一笑,說:“院角有一口井,我去給你燒水,你洗浴一番,咱們就去廚房做飯。”



    高潛點點頭,說:“有勞師兄了!”他正想多問幾句,明心已經出了門,邊走邊說:“你隨我來!”



    高潛再次掃視了屋內一番,心裏更加後悔,看著手上雖然舊卻沒有補丁的衣服,又有些感激。明心去井裏打了兩桶水,又從廚房提了幾桶熱水,高潛有心幫忙,一看到滿滿的木桶,再看看自己細細的胳膊,歎著氣放棄了。



    洗了個澡,高潛換上了新衣服,擦拭了長發,隨便一盤,準備用布條紮起,明心敲門進來,替他挽了個發髻,用一枚木簪卡住,說:“這樣便好了!”看了看高潛明顯寬大的衣服,說:“等你吃飽了飯,這衣服就合身了!”



    兩個人穿過院子,到廚房做齋飯。米是陳米,很是粗糙。有個少年挽著袖子提著一籃青菜進來了,看到高潛不由得一愣。



    明心招了招手:“阿橫,這是新來的高潛,你叫他小高便好。”說著看了看高潛,眼神裏帶著征求和詢問。高潛笑起來:“阿橫師兄你好!”那少年也是一笑,自顧著去擇菜洗菜去了。



    明心說:“阿橫就是個悶口葫蘆,不愛說話。”高潛點點頭,繼續朝爐膛裏遞柴,心想:你的話就夠少了,還說別人是悶葫蘆!



    飯菜做好了,高潛才發現前來吃飯就餐的人還不少,大約有十多個。明心一一介紹認識,原來都是看管菜園、藥圃,打掃庭院、灑掃,照顧師兄起居的雜役。



    這幫人看起來似乎都是心事重重,於是高潛在宿霞觀的第一頓飯就在沉默中度過。他幫忙刷碗洗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似乎除了明心,所有人都是有姓有名的。



    晚飯依舊是這幾個人,至於老道,高潛現在已經知道,這位宿霞觀的觀主,也是千霞派的掌門,他和其他幾位弟子的晚膳,是由其他人負責的。



    高潛沒有和明心等人住在一起,那間屋子住四個人剛好,於是高潛獨自住在隔壁,一間十分寬敞卻沒什麽家具擺設的屋子。



    高潛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回了自己的屋子。他聽見隔壁還有低語,過了一會兒便沉寂了。床頭的蠟燭隻有二指來長,高潛吹熄了,看到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發出朦朧的光。



    他悄悄地推門出來,倚著門前的大柱坐了下來,抬頭看著夜空中閃爍的群星,眼中滑過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