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六章 餓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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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又前進了幾日,所經的景物越來越荒涼。百姓們所居住的,也都是搖搖欲墜的土坯房,更窮一些的,甚至睡到了路邊。

    不遠處,一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布用木架支撐著,這就是貧民簡陋的棲身之所,外麵的篝火上,支著一個黑色的瓦罐,似乎正在煮著什麽。一會兒一個小女孩兒從裏麵出來,那個一個斷了把的木勺在裏麵攪了攪。小女孩瘦弱的身上,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袍,看起來是由大人的衣服改的,下麵沒穿褲子,光著兩條腿。因為營養不良,女孩的脖子很細,從上麵甚至可以看到和頭相連的大筋。女孩抬起頭,抬看見蕭啟一行人,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忙跑了回去。

    蕭啟行至帳篷門前,向瓦罐裏看了一眼,隻見裏麵翻騰的黑水中,隱約有一兩個米粒浮現,要看向帳篷裏,那個小女孩也正怯怯的看向自己,在她身後,躺著一個女人,因為是背對著蕭啟,所以看不見臉,但頭發已經花白了。

    蕭啟輕輕一歎,把臉轉向了一邊,這一切,自己無能為力。

    大軍又行了半日,翻過一個土坡,一個村莊隱約可見,白鉞搖搖頭道:“咱們還是從村外繞過去吧。”話音剛落,一個瘦小的男孩子打斜裏跑過來,抱住了白鉞的大腿,哭喊道:“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白鉞看了看小男孩兒,那男孩看起來三四歲的樣子,實際年齡估計更大一些。白鉞示意大家停下,下馬抱住孩子,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男孩許是哭了很久,臉上滿是黑色的痕跡,他抽泣這說:“我娘,我娘已經好幾天不動不說話了,村裏人要埋了她,求求你們,讓他們別埋我娘,要不,要不我就再也見不到娘了……”

    白鉞聽了,心下已然明白,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道:“你家還有什麽人嗎?”

    小男孩搖頭道:“沒有了,我們是外鄉人,在村裏沒有親人。”

    白鉞點點頭,道:“你叫什麽?多大了?”

    小男孩道:“我叫瑞成,今年六歲了。”

    白鉞道:“你不是漢人?”說完,仔細打量這個男孩子,果然,男孩的眼睛是淺褐色,頭發也略微卷曲。

    男孩子道:“我娘是漢人,我不知道我爹是誰……”

    白鉞搖搖頭,他的母親估計也是大齊和咯衛什衝突的受害者。於是抱起瑞成,道:“走,咱們去你們村看看吧。”

    說完,轉頭對蕭啟道:“蕭啟和我一起去,其他人原地休息。隊長看好自己的隊員,不可以隨意走動。”

    雖是秋天,村中竟不見一片樹葉,地上也沒有枯草,到處都是一片荒涼。瑞成不顧鎧甲堅硬,伏在白鉞肩上輕輕地哭著。蕭啟走在後麵,望著荒涼的村落,心頭冰涼。

    白鉞的臉色也不好看,問道:“你們這裏遭了災了?”

    瑞成道:“打今年開春起,就沒有糧食吃了,村裏人就吃樹葉,吃草,有時還能打到一些動物,就這樣,還餓死不少人。我家是外鄉人,村裏人欺負我們,打了動物也不給我們吃,我搶不過村裏的其他孩子,隻能到外麵挖草吃,秋天了,沒有草了,娘就再也不理我了……嗚嗚……”白鉞不好再問什麽?隻得輕輕拍著。

    蕭啟回過頭,看到幾個村名也正站在門口看向自己,他們瘦骨嶙峋,眼神冷漠異常,想必如果身邊的人死了,他們也會無動於衷吧。白鉞問瑞成:“你娘現在在哪裏啊?”

    瑞成哽咽道:“在村長家,村長說,等等天黑了就埋了我娘。”

    白鉞點點頭,道:“帶我去。”瑞成點點頭,跳了下來,拉著白鉞的手,順著一條小路走去。

    轉過一個彎,他們就看到一戶稍好一些的院子門口圍滿了人,想必就是村長家。幾人走到跟前,就聽到人群一陣騷動,大家紛紛向前擠去,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那裏喊:“別急別急,大家都有份!”

    瑞成聽了,破涕為笑,喊道:“村長又給大家找到吃的了!有了吃的,娘就會理我了!”

    說著,就要一頭紮到人群裏。誰知馬上就被人推了出來,接著一個健壯的農婦衝了出來,吼道:“小野種,踩了老娘的腳了!”瑞成坐在地上,卻沒有哭,隻是呆呆的盯著農婦的手。農婦的手裏提著一個紙包,紙包上已經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透了出來。農婦看了一眼瑞成,跺了跺腳,衝他吐了一口吐沫:“呸!晦氣!”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蕭啟摘下護麵,走上前去,抱起瑞成。瑞成也緊緊摟住蕭啟的脖子,小小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著。這段時間,不斷有村民提著紙包從他們身邊走過,卻沒人看他們一眼。

    一個村民一手抱著一個小女孩,另一手提著紙包向他們走了過來。那個小女孩看到瑞成,叫道:“爹,你看,是他!”

    那村民忙去捂女孩的嘴,紙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散了開來。白鉞和蕭啟清楚的看到,紙包裏包的,是一隻人手,手的中指上,還係著一根紅繩。

    蕭啟下意識的按住瑞成的頭,不讓他看到這一幕,心下了然,這些村民,實在分食屍體充饑啊。史書上記載過易子而食,可今天所看到的,卻更加殘忍。

    那村民看兩人沒有說話,忙蹲下撿起那隻手,顧不得包好,就抱著孩子扭頭跑了。

    瑞成的頭被蕭啟按住不能動彈,但他已經不再哭泣,而是伏在蕭啟耳邊輕聲說:“大哥哥,以前,娘也來分過肉。他們現在在分我娘,對不對?下一個就該我了……”

    蕭啟歎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看向白鉞。白鉞的臉色也很難看,歎了口氣,道:“帶上孩子回去吧。”

    蕭啟知道,白鉞想收留這個孩子,就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出了村。

    此次回來,蕭啟把瑞成放到了自己馬上,放慢速度,走帶隊伍一側。天色漸暗,大軍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前方的一個老樹下,一直兩尺長的動物不知在啃噬著什麽。忽然,一支箭從隊伍裏射了出去,那動物頓時倒在了地上,蕭啟抬起頭,箭是趙寶兒射的,此時,他還保持著彎弓射箭的姿勢,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等大家趕上前,才看到那是動物是一隻豺狼,而他啃食的,是一具女屍,實體的內髒已經被掏空了,趙寶兒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蕭啟上去拍了拍趙寶兒的肩,心想,如果讓他知道了剛才村子裏發生的事,恐怕他會更悲痛吧。

    趙寶兒看了看蕭啟,道:“營長,我們要不要葬了她?”蕭啟想了一下,答道:“算了吧!恐怕即使葬了,也會被野獸挖出來……”趙寶兒一愣,隨即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走了不遠,眾人聽到狼的嚎叫,回頭一看,還是那棵老樹下,又聚集了幾頭狼,正在瘋狂地啃噬著一人一狼兩具屍體。趙寶兒的手死死的握住自己的弓,卻終究沒有放箭出去。

    又前進了五十裏,白鉞才命令大家休息。吃完飯,蕭啟哄瑞成睡下,自己卻毫無睡意,就爬起來走到已經快要熄滅的篝火邊,加了點樹枝。

    望著漸漸燃起的火焰,蕭啟的神情有些恍惚。這時,他聽到身後有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白鉞和兩位教頭都沒有睡。

    蕭啟忙站起來,卻被鐵判官按住了。白鉞道:“怎麽,累了一天了,還睡不著嗎?”

    蕭啟點點頭,輕聲道:“今天的事……”

    鐵判官笑道:“老子還當什麽呢?不就是吃人嘛,想當年打仗的時候,老子還吃過呢!把敵人的屍體拉回來,烤著吃!”

    蕭啟一聽,嚇得臉色慘白,驚異的看向鐵判官。活閻王道:“你信他,那次是我們的叛徒,他逃到敵營,把我們的部署全都泄露了出去,害得我們損失了好多兄弟,後來援軍到了,我們打了勝仗,當然要烤了他報仇了。”

    蕭啟點點頭,神色緩和了不少。誰想鐵判官跳起來吼道:“叛徒個屁!咱們在嵐城吃的也是叛徒?在臨仙鎮吃的也是叛徒?哪有那麽多叛徒!”

    活閻王尷尬的笑笑,對鐵判官道:“你看你,再嚇壞我們。”

    鐵判官不以為然道:“怎麽,出來當兵隻這點膽兒?”

    說著,走上前去摟住蕭啟,讓他坐下,道:“在嵐城那次,我和閻王還有黑白無常被圍困了一個月。糧食都被吃完了,閻王他們也都受了傷,可援軍遲遲不到,當時,嵐城一旦被攻破,後麵我軍剛剛占據的五座城池就都保不住了,所以我們得撐住啊。老子呢就趁著黑,把城外敵人的屍體抬回來,切成塊兒,烤著給大家吃了。”

    蕭啟顫抖著問:“你們……都吃了?”

    鐵判官道:“當然,餓你五天試試!”

    蕭啟又看向白鉞,白鉞點點頭,道:“我也經曆過,臨仙鎮那次,我也在。”蕭啟聽了,垂下了眼皮,身體在微微顫抖。

    白鉞握住蕭啟的手,道:“軍隊尚且如此,更何況百姓呢。那時候,自己性命不保,城池將失,作為軍人,保住性命才能保住城池,保住軍人的榮譽,那時,可是什麽都可以吃下去的。”

    蕭啟聽了,微微點了點頭,但臉色依然蒼白。白鉞摸了摸他的頭,補充道:“你心裏也別責怪那些村民。道德呀,王法呀,都是人們在衣食無憂時玩兒的把戲。一旦食不果腹,人與野獸無異。大齊剛剛建國。邊疆未定,征戰連年,所謂安民,全是笑話。我們是老了,以後,還得靠你們啊!”

    見蕭啟點點頭,白鉞也笑了,道:“你在想想吧!想明白就好了。”

    鐵判官道:“我說老白,怎麽一樣的話到了你嘴裏就那麽受聽呢?老子一說就嚇壞人家了。”

    活閻王笑道:“誰像你啊!你個瘋子!”

    鐵判官頓時怒道:“敢說老子瘋?你才是瘋子呢!”

    白鉞聽了,忙製止道:“好了好了,當著晚輩呢!”

    鐵判官道:“你什麽意思?你到底什麽意思?我老弟是你的晚輩?敢占老子便宜?活膩歪了你!”

    白鉞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笑道:“好了好了,我賠不是還不行嗎?真是……瘋子。”

    鐵判官聽了,還欲再罵,被活閻王拉住了。活閻王一邊拉著暴跳如雷的鐵判官,一邊對蕭啟道:“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有趕路呢。”

    白鉞道:“明天那個孩子交給我吧!後麵軍隊裏有幾輛馬車,讓孩子坐車裏吧。”

    蕭啟也擔心孩子在外麵吹風受涼,便點點頭,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