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陌生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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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周遭隻剩下我和郝珺琪時,我反而感覺空氣比較“陌生”了。我和郝珺琪相視一笑,都迅速轉移目光。

    “還好吧,你沒被嚇著吧,剛才?”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我沒事。”

    “女兒呢?”

    “也沒事。”

    一陣沉默。

    “沒想到程大哥這麽搞笑,說話很幽默。他受了傷,還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一直陪我說笑。還安慰我。”郝珺琪打破沉默。

    “他們什麽樣的大風大浪都見過,這點小事當然不算什麽。另外,他見到美女話題特別多,思維特別活躍。”我說。

    “是個很熱心的人。他說那些混混會一個個去求他,真的嗎?”

    我點點頭:“這幾個混混惹上大麻煩了。程偉黑白兩道都熟。”

    又是一陣沉默。

    “女兒好像已經睡了。”我說。

    “是啊,今天晚了點。”

    “女兒有八歲了吧?”

    “六個年頭。”

    “才六歲?我感覺和當年的你差不多高了呢。”我說。

    “我當年這麽矮嗎?”

    “也不是矮。反正我印象裏你小小個的。”

    “特別愛哭鼻子,對不?”

    “對。”

    又是一陣沉默。

    郝珺琪將懷中的女兒抖了抖。

    “要不我來抱會?一定抱酸了。”我說。

    “沒事。你一換手,她就會醒來。鬼精鬼精的。收攤算了。”

    “你擺攤每天都擺到這麽晚嗎?”我問道。

    “不會。一般賣到九點就會回去。”

    “那我們回去吧。我送你回去,我有車。”我說。

    “哥買了車嗎?”

    “很垃圾的。”

    “看來哥混得不錯嘛。”

    “找不到你,混得再好也沒有意義。”我說。

    “哥——”

    “不說不說,”我有點哽咽,“這些東西怎麽收?”

    “我來。哥你去開車過來。”

    “你抱著人怎麽收?你指導,我做。再說,我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們可以叫三輪車運去我的車子。請你指導我怎麽收。”

    “怎麽好讓哥做這些事?”

    我愣住。心忽然很涼。

    “這裏有箱子,哥你把這些東西分類放進箱子就可以了。”郝珺琪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變化。

    “好。”我把擺在地攤上的小物件按郝珺琪的指點分類放進紙箱子,然後向一輛路過的三輪車揮手。我把兩個箱子搬上三輪車。郝珺琪坐上車。

    “去廣場。”我對師傅說。

    “哥你呢?”

    “我再叫一輛三輪車。”

    “要是這樣,我看就不用去廣場了,哥。東西搬上搬下也不方便,我們直接坐三輪車去我家豈不更好?”郝珺琪提議。

    “行,你住哪兒?”我說。

    “我住河西。”

    “那就徑直去河西。”

    那個晚上天陰沉沉的,不見一顆星星。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變得天。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的嚴嚴實實的。轉過新華書店,上陽江橋,我看見橋兩旁的路燈有好幾盞都壞了,四周昏黑昏黑的。

    陽江橋過去是一條筆直的街道,街道兩旁的綠化樹高大茂盛,路燈從枝葉叢中伸到街道上空,有些枝葉將路燈整個的包裹住了,燈光便從葉片縫隙中過濾到街麵上,整條街道也給人陰深深的感覺。

    郝珺琪的家在環保局附近,是環保局職工集資樓。並排三棟,結構一致。三輪車在兩棟樓間的院子裏停下來。院子很大很寬敞,隻是雜亂地擺著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在沒有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黑魆魆的。

    我搶著給兩輛三輪車師傅付了錢,然後將箱子從三輪車上搬下來。

    郝珺琪住在一樓二單元201室。這些集資樓,不設地下室,不建柴棚間,所以一樓就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層樓,陰暗潮濕。

    郝珺琪的住房和金麗梅的住房差不多大,不到一百平米,客廳小小的。房子的裝修極為簡單。房子裏的陳設也極為簡陋。一張學生用的課桌上擺著一台十七英寸的彩色電視。牆壁上不見有夫妻結婚照或其女兒的照片。

    而且令我疑惑不解的是,房子裏別無他人。

    我的心越發往下沉:說不定郝珺琪也離婚了。吃夜宵的時候我和程偉他們就感歎過——這年頭離婚率太高了。

    在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象,想象郝珺琪丈夫的形象,想象和郝珺琪丈夫打招呼的時候自己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境。設若是一個很不堪的男子,他老婆孩子在外受苦受累,他還安心地坐在電視機前,我不知道我的拳頭會不會捶在對方的腦門上。

    誰想,房子裏竟然別無他人。

    別無他人當然有可能是:郝珺琪和她的丈夫兩地分居,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或者,一個月回來看她們娘兒倆一次。

    別無他人也有可能是:郝珺琪的丈夫已經去世了。不管是因病,還是別的原因,總之是去世了。

    不一定就是離婚。

    可是,無論哪一種我都不希望。

    “家裏很簡陋。”郝珺琪將女兒放進臥室之後給我端來一杯熱茶,“不過,比咱們小時候住的茅草房好多了。好個千倍百倍都不止。哥還記得茅草房嗎?”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它常常出現在我夢裏,”我說,“你這是舊式商品房,十幾年前能買得起一套這種商品房,不曉得讓人多羨慕。不過,你不該選一樓,一樓很潮濕,濕氣很重。”

    “哥以為這是我買的房子嗎?我哪買得起房子?租的。”郝珺琪苦笑。

    歲月的痕跡像一把刀一樣刻在了郝珺琪的臉上。眼角過早地爬上了一兩條淺淺的皺紋,那雙大大的眼睛依舊布滿了憂鬱,和每次與我談及回城時一樣顯得期期艾艾的,然而,那晶瑩剔透漆黑漆黑的眼珠已經變得略略渾濁。

    “租的?自己沒買房子嗎?”我的心又是一凜。

    “哥不覺得我這樣子,能租得起房子住就不錯了嗎?”郝珺琪說。

    我愣住。淚水嘩的湧出眼眶。情不自禁抓起郝珺琪的手,說:“為什麽要這麽說話,嗯?你不知道,你說的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我的心上。珺琪,這麽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艱難?你是不是吃了很多很多苦?”

    “哥應該過得還好吧?”郝珺琪避開我的問題反問我。

    “我……從經濟條件上講,還好吧。沾父母親的光。”

    “我聽他們叫你鄭一刀,醫院裏的一把刀聽說待遇很好,一年有好幾萬吧?”

    “差不多。”

    “哥過得好我就很開心了。”郝珺琪把手從我的手裏抽出去,在木茶幾對麵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來。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喝多了酒,我感覺口很幹,“你呢?你過得怎麽樣?還好嗎?你和郝叔叔究竟去了哪裏?是不是經曆了很多事情?還有,你們是什麽時候回陽江的?我怎麽到處找都沒有找到你們。對了,你房子裏怎麽一個人都沒有?郝佳她爸爸呢?還有郝叔叔怎麽沒跟你住一起?”

    我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郝佳她爸爸?郝佳她沒爸爸。”郝珺琪說。

    “啊。”我的心又一次下沉。

    原來郝佳沒爸爸。這似乎比之前想象的哪一種都更糟糕。這世上,一個人隻要出生了,他就必定有爸爸。沒爸爸必定是說,在生命孕育之時,那孕育生命的男女就已經分離。一種是天涯永隔,一種是再也不見。

    我不知道是哪一種。

    “看哥的樣子,哥的心情很沉重,對不?”郝珺琪說,“其實,絕不是你想象的。郝佳是上蒼送來給我作伴的。上蒼將我身邊的人都奪走了,一定是看我太孤單了,才想到把郝佳送給我。”

    “什麽意思?什麽奪走你身邊的人?難道郝叔叔也……還有,郝佳不是你親生的嗎?難道你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結婚嗎?”我急急地問。

    “哥是不是想知道珺琪的一切?”郝珺琪的眼神迷離,迷蒙,又有了小時候看我時的期期艾艾的樣子。

    “嗯,哥要知道你的一切,你經曆的一切哥都想知道。”

    “每次我想象和哥相遇的情形,或者在火車上,或者在學校裏,或者在汽車站,或者就在廣場上,就在我去菜市場買菜的路上……”郝珺琪的眼圈微微的紅了,淚水蓄在眼眶裏,“可我怎麽也沒想到我們重逢會是今晚這種情形。我很羞愧。怎麽偏偏哥看到的是這一麵呢?”

    “你隻想讓哥看到你的美好,卻要隱藏你的危難,如果這樣,那你還把我當哥嗎?”我知道郝珺琪想要表達什麽了。

    “不,不。哥,我不是這意思。我隻是不想讓哥為我難過。”

    “可我也不想隻是分享你的快樂,哥更想分擔你的痛苦。所以我要知道你的一切。”我說。

    “可是哥已經沒法分擔珺琪的一切了。”郝珺琪看著我,眼裏布滿了憂傷。

    “為什麽?”

    “因為時光。時光設置了一個很大的空洞,它吞噬了太多太多。我也知道,哥見到了我,一定要知道我的一切,可是現在很多事情任我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哥真有興趣聽,那我就把我記得的所有事情跟哥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