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體壯廢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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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祖母、祖父、祖母、二堂兄皆笑臉僵直,而二伯母豈容自己的兒子被人如此詆毀,把眼一翻冷冷問道:“他大伯母,你這話什麽意思?是說我家秋亭考不上功名?”

    “什麽意思?”大伯母來了勁,冷嘲熱諷地說道,“全家省吃儉用,累死累活,就是為了供你兒子讀書考功名!你自己算算,秋亭從六歲蒙學開始,每年的節儀、束脩、筆墨紙硯,各種名目的遊學趕考,這十幾年下來的花銷,沒有百十兩銀子是下不來的!這要是在富貴人家,九牛一毛算不得什麽,可是在我們這等家庭,這一文一毫都是剝皮割肉的血汗錢,來得容易嗎?”

    “你少說一句不行嗎?”大伯父輕歎一聲,拉了一把大伯母,低聲訓斥道。

    大伯母狠狠瞪了一眼丈夫,愈發不可收拾,霍地站起身,欲將滿腹牢騷全都倒出來:“當年全家齊心協力供他二叔讀書,每逢赴考之年,全家都要食糠咽菜,淒慘度日,也是企望博取個功名,讓全家雞犬升天,有個好日子過!沒曾想他二叔考了幾十年,連個秀才邊都沒沾上,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全家依然靠老大、老三、老四賣苦力支撐著!現在又要供你兒子讀書,我看這父子也就一個德行!若不是這父子二人讀書抽空了家底,我家秋楓媳婦早娶到家了,現如今秋楓都十八了,媳婦連影子都沒有……”

    蕭秋寒知道大伯母說的都是事實,當年二伯父讀書耗盡家財,一直考到四十多歲連科考的第一道門檻都沒跨過去,後來心灰意冷自暴自棄,在鎮上謀了個賬房先生的職位,可是偏偏染上酗酒嗜賭的惡習,能拿回補貼家用的錢財甚少,如今全家又要繼續供養二伯的兒子讀書,而二堂兄十年寒窗,已然寸功未進,連縣考都沒過!

    由於家底被掏空,而大堂兄蕭秋楓的婚事一拖再拖,在明代年過十四五歲便視作成年,大多結婚生子,可是大堂兄已經年屆十八了,連像樣的彩禮都拿不出來,親事連續黃了好幾樁。這讓大伯母感到極大的不滿和不公,說起來滿腹牢騷、一腔惱火。

    “你家秋楓討不上媳婦那是沒本事,反倒賴上了我家秋亭不成?天下哪有這般道理?”二伯母狠狠剜了一眼,嘲諷地回擊一句。

    “大嫂、二嫂,都不要吵了,這二侄子秋亭還年輕,少說還能考個二三十年的!到時候這榮華富貴什麽都有了,兒媳婦隨便娶他個三四房……”

    三伯母是個善於搬弄是非的精明女人,他抿嘴似笑非笑地說道,話裏明譏暗諷,一棒打兩家,生怕這水攪得不夠渾。

    “就怕榮華富貴沒盼到,全家喝西北風——還要看老天眼色,刮不刮風!”大伯母又尖刻地接了一句。

    祖父蒼老的臉龐愈發鐵青,緊握旱煙袋的手不住地發抖,大伯、三伯黝黑的臉上都露出無奈之色,大堂兄亦是chéng rén,對家中出境看在眼裏,卻無力改變,隻是低頭沉默不語。

    二堂兄蕭秋亭此時像是被狠狠摑了一巴掌,臉色紅中泛白,羞辱的惱怒如鯁在喉,但是自詡作為一個文人,卻自持著那份清高和冷傲,眼神之中皆是不屑神色,搖頭說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豈是目光短淺之人能理解的……”

    說罷一甩衣袖,揚長而去,表示對這群愚婦鼠目寸光的鄙視和抗議。

    被人揭了傷疤,二伯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霍地站了起來,兩個黑眼珠子瞪得似乎要跳出來咬人,指著大伯母吼道:“蕭曹氏!你今天誠心想找茬是不不是?”

    大伯母雙手叉腰,爭鋒相對,眼看二人劍張弩拔,要撕破臉皮,祖父已經忍無可忍地將手中煙袋鍋子狠狠砸在桌子上,黑著臉斥道:“成何體統?日子過舒坦了?”

    祖父的威嚴還是有的,大伯母、二伯母都悻悻地坐了下來,接下來全家陷入一陣沉默。

    “奶奶,爹,娘!”二伯母語氣緩和地說,“平日都是一樣種地幹活,掙錢養家,可是偏偏二房穿好的吃好的,我們家的孩子就該破衣爛衫,吃苦耐勞,好處全讓二房家占全了,這像一家人嗎?”

    “是啊,這不公平!當家還要一碗水端平!”三伯母也不鹹不淡地附和著,順手還扯了一把一隻沉默的蕭母鄭氏,挑撥道:“四弟妹,你說呢?”

    母親鄭氏素來性情溫厚,與世無爭,不想與他們沆瀣一氣地摻合,便淡然一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誰當家都有難處!”

    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見鄭氏一副置身事外之態,皆是不悅地冷哼一聲,就你顧全大局,會當好人!

    “俗話說和氣生財,家和萬事興,一家人有什麽好吵的!”曾祖母白發蒼然抬起頭,環視所有人,手裏拐杖咚咚地杵在地上,歎了一口氣說道,“蕭家貧寒,能供得起一個讀書人,已經是精疲力盡,越是如此,全家越要一條心!秋亭在幾個孫輩之中,最聰慧伶俐,天生是塊讀書的料子,理應是這個待遇!其他大門、三門、四門以後休要再爭了!”

    “作為補償,可以給家裏孫輩男丁們每人做一套新衣服!”為了平息這場風波,祖母開口說道,但是下一刻目光卻掃向蕭秋寒,猶豫了一下隨即又補充了一句,“秋楓、秋炎、秋淩、秋駿四個孩子每人一件!”

    四個堂兄頓時歡騰雀躍,新衣服隻有過年時才能穿上,一年隻有一套!

    大伯母、三伯母臉色緩和下來,一番唇槍舌劍的爭鬥,總算落下一點好處,雖然芝麻蠅頭的小利,但再小也是肉!

    新衣服居然唯獨沒有自己的!

    蕭秋寒內心憋屈,央求地目光看向曾祖母、祖父、大伯、三伯等人,可惜他們無一例外地全部將目光移開,選擇無視!

    他再次被人集體忽視!讓他心生一絲酸澀和惡寒!

    “奶奶,爹、娘,既然孫子們都做新衣,為何我家秋寒沒有?”母親鄭氏終於忍無可忍質問道。

    祖母臉色極不自然地說:“家裏銀錢吃緊,秋寒這孩子身板粗大,一件頂別人兩件,就拿他二堂兄秋亭的舊衣服改下一下吧……”

    蕭秋寒聞言不由的雙目圓睜,差點一個趔趄磕掉大牙,這偏心也太沒譜了!在他們眼中露兒是女孩,男尊女卑,不給做新衣服是理所當然,而不給自己做新衣的理由——居然是長得太壯,太廢料子,好蛋疼!

    “娘說的是!再好的衣服穿在一個傻子身上也顯不出美醜貴賤來!”大伯母幸災樂禍,連忙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

    “就是,放牛也用不著穿那麽好的衣服!家裏吃緊,省下的錢正好給二侄子多補些營養,讀書費腦子——苦!”三伯母冷冷訕笑,居心叵測地煽風點火,搬弄是非,目的是想挑起大伯母和蕭母鄭氏的矛盾。

    二伯母偏是個木魚腦袋,不明就理,依然滿臉驕傲地說道:“我家秋亭可是文曲星下凡,你家傻子能穿他的舊衣服也是榮幸,別人要我還不給呢!”

    母親鄭氏饒是溫厚善良,卻是惱得渾身戰栗,憤然站起身,橫眉說道:“三位嫂子左一個傻子,又一個傻子,我家秋寒也是爹娘所生,蕭家之孫!做伯母的,還是積一些口德,為晚輩們做個榜樣!”

    三個伯母臉上皆是露出不以為意的嘲諷之色,那意思你不是會顧全大局當好人嗎,活該!這就是報應!

    母親鄭氏咬了咬牙,強忍委屈,不再言語,因為辯解也是徒勞!自從她生下蕭秋寒這個弱智兒之後,就受盡族人的白眼冷遇,在家中地位與三位嫂子相比乃是雲壤之別。

    蕭秋寒默默看著這一幕,暗自搖頭,就這樣窮得叮當響的家庭,居然還錙銖必較,勾心鬥角,互相死掐,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經!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這些人在後世那都是活脫脫的毒舌潑婦,鼠目寸光、自私自利、搬弄是非、崇權拜金是他們最真實的寫照,可惜他現在要努力扮演一個孩童角色,若不然以他一個chéng rén的心智和思想,早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好好給他們上一堂思想政治課!

    接下來全家才開始吃飯,經過這一場爭執,飯菜已經涼了。祖母親手將那個大雞腿盛進一個大瓷碗裏,吩咐二伯母端到二堂兄的書房裏去,這是讀書人獨享的特權!

    吃了幾口,曾祖母忽然轉頭對祖父歎了一口長氣道:“洪福!”

    “娘!”祖父連忙放下筷子應聲道。

    “你二弟又病的不輕,已經臥床不起,恐怕熬不了多久時日了……可憐他孤苦伶仃一個人,連一口飯都吃不到嘴,你叫人送些飯食去吧……”老太太說著便喉嚨發硬,哽咽起來。

    曾祖母口中所指的是她第二個兒子、祖父的親弟弟蕭洪寶,早年天公不作美,妻子、兒女相繼去世,隻剩下他一根光棍過活,因此村裏人便揚言他是牛頭馬麵脫生,克妻克子克女,是滿門絕戶的命,還有人說他住的房子是陰宅,誰沾著誰倒黴……

    “是兒子疏忽了!剛才他們一陣爭吵,將我吵昏了!”祖父低聲說道,目光掃過幾個孫子,問道:“你們誰去給二爺送飯?”

    幾個堂兄皆龜縮著腦袋,隻裝著沒聽見,二爺家的房子是陰宅,誰也不願意惹上晦氣。

    祖父臉色難看,目光注視著蕭秋寒,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裂瓜,你去給二爺送飯!”

    蕭秋寒心裏腹誹不已,自己吃的最差,穿的最破,別人不願意幹的活都扔給了他!看祖父那臉色,他若出言拒絕,必然會惹得這老頭雷霆大怒,自己的地位可無法與幾個寶貝蛋子堂兄相比!

    蕭秋寒默默提起裝著飯食的竹籃,出了院門徑直往二爺家走去。

    二爺家的院子坐落在高家大宅旁邊,蕭秋寒推開院門,隻見兩排茅草房,日久失修,破爛不堪,院子裏蒿草叢生,冷清淒涼。走進臥室,裏麵家徒四壁,一張破舊的板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一動不動。

    “二爺……二爺爺!”

    蕭秋寒湊近,喊了幾句,二爺才睜開瞳孔凹陷的雙眼,吃力地坐起來,他披頭散發,麵黃肌瘦,樣子著實有些滲人,這讓蕭秋寒不禁感歎,真是一個淒慘可憐的老人!

    “二爺,侄孫兒給你送飯了!”說著蕭秋寒便將竹籃裏一碗稀粥、一個烙餅、一點青菜擺在床頭上。

    二爺顫抖地用勺子喝了幾口粥,雙目無神地注視著蕭秋寒說:“裂瓜,你二爺臨死還有人送飯,不至於做個餓死鬼,死也瞑目了!你是個好孩子……這些你拿著吧……”

    說話之間,二爺伸手在枕頭底下顫抖地取出一串銅錢,遞到蕭秋寒手裏。

    “身為侄孫,理應如此,豈敢貪財!”蕭秋寒推遲道,拿這老頭的錢實在讓他於心不忍。

    “老朽來日無多,身無長物,斷子絕孫,這些銅錢留給誰?你是個忠厚孝順的孩子,日後隻要每逢老朽的祭日,在老朽的墳頭添一把土,燒一把紙錢就夠了……”二爺凹陷的眶滾落兩滴濁淚,以懇求地語氣說道。

    “侄孫記下了。”蕭秋寒深鞠一躬,估計自己再要推辭,老頭要死不瞑目了!

    懷著沉重的心情出了二爺陰暗破敗的院落,蕭秋寒數了數銅錢,總共九百七十文,這應該是二爺全部的家當了,他便小心翼翼地將銅錢裹在衣襟之內,萬萬不可讓祖母等人看見。

    回到家裏,全家人早已吃罷了飯,桌子上被收拾的幹幹淨淨,連殘羹冷炙都沒剩下。

    蕭秋寒心中在咆哮,自己還沒吃呢?期盼的雞湯沒有嚐到一口,就連稀粥居然一口也沒給自己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