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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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燦爛的晚霞映照,將這群山環繞的村莊鍍上了一層金huáng sè。祖父蕭洪福牽著一頭老水牛慢騰騰地走進院子,身後跟著大伯蕭大海、三伯蕭大江,還有大伯的兒子——大堂兄蕭秋楓,他年方十八,生的彪悍挺拔,渾身蠻力,正是莊稼地裏一把好手。他們一進門就將肩頭上的農具卸在門旮旯裏,拖著一身疲憊坐在堂屋的台階上。
二伯的小兒子蕭秋炎、三伯的兩個兒子蕭秋淩、蕭秋駿剛過總角之年,正是玩性正盛的時候,蜷在牆角裏鬥蟋蟀。由於心理年齡相差太遠,蕭秋寒不屑玩那些小兒遊戲,這幾個堂兄也有意冷落孤立他——誰叫他天生腦子裏少根筋?
“爺爺,大伯、三伯,累了一天,擦把汗吧!”
蕭秋寒努力扮演著一個懂事孩子的角色,打了一盆輕水,端到祖父跟前說道。
祖父是個黝黑精瘦的幹癟老頭,穿著一件麻布短褐,赤腳坐在青石板台階上,對於蕭秋寒的殷勤沒有做聲,甚至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沒有,而是木訥地摸出一杆黢黑肮髒的旱煙袋鍋子,從身旁的布袋裏捏出粗糙的煙絲填上,用火折子點著,吧嗒吧嗒地狠吸幾口,那騰起的煙霧瞬間籠罩了他飽經風霜、如黃土高原斷層一般褶皺不平的臉龐,露出極為享受的神情。
倒是大堂兄擦了一把臉之後,順便對蕭秋寒笑著說道:“裂瓜弟近日學乖了不少!”
這讓他心中升起一絲聊勝於無的慰籍,這個大堂兄還是很和善的。
“都回來了,就開飯吧!”
這時一個老態龍鍾,白發蒼然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邁著蹣跚的步子地從堂屋裏走了出來,聲音和藹地說道。這老太太就是蕭秋寒的曾祖母,全家說話獨一無二的老太君,他已經七十多歲,在古代活到這個歲數實屬罕見。
“奶奶!”大伯、三伯連忙站起身喊了一句。
“娘!你腿腳不好,在屋裏坐著,讓孫兒媳婦們伺候著就好!”祖父蕭洪福連忙站起身,扶著老太太進了屋。
大伯母曹氏、二伯母王氏、三伯母趙氏,三個女人很快將晚飯擺上了桌,那是一張老舊的方形八仙桌,桌腿都爛掉一塊,以磚頭墊著。
全家十幾口人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頗為擁擠,但是這種四世同堂的場麵在後世卻難得一見。
飯食皆是尋常農家的粗茶淡飯,四樣時令蔬菜外加兩盤鹹菜,都是自家地裏生長的純綠色食品,主食是稀粥、烙餅和糙米飯。不過令蕭秋寒大感意外是,桌子中間居然還有一缽子黃橙橙香噴噴浮著一層油花的雞湯!
天啊,自己沒有看錯,今天是什麽不得了的日子,祖母大人居然舍得殺雞?這等於過一個小年了!
“這隻雞光吃糧食不下卵子,而且也不上山覓食,也就殺了做菜,燉了一半還留一半,隻等老二回來再吃……”祖母扭動著樹皮一般粗糙的老臉,嘮叨著解釋說,他口中的老二,就是二伯父蕭大湖,父輩裏唯一的讀書人,在鎮上做賬房先生。
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蕭秋寒立刻饞的垂涎三尺,嘴裏沒出息地直冒清水,再看自己兩個小堂兄蕭秋楓、蕭秋淩和蕭秋駿都是死死地盯著雞湯,直吞唾沫,而mèi mèi蕭露兒則撲閃著大眼睛,如一隻饞貓一般,不停地吮著手指頭。
這時代生產力落後,畝產量也就兩石左右,折合後世三四百斤左右,除去賦稅和官府提成,所剩也就勉強糊口,就如蕭家這般十幾口人吃飯,年複一年地勞作不息,也隻是在溫飽線上掙紮,吃肉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唯有逢年過節才能解解饞,打打牙祭。
曾祖母、祖母、祖父等人端坐在上首,一直沒有動筷子的意思,他們是在等二堂兄蕭秋亭,蕭家傾盡全力供養的讀書人,是蕭家的未來的希望,在他沒有坐上桌子之前,全家都不會動筷子,這是全家潛移默化的規矩。
但是三堂兄蕭秋炎實在有些等不及了,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一雙黑眸子賊溜溜地轉著,瞅了瞅曾祖母,又瞅了瞅祖父,趁他們不注意,踮起腳尖,抄起筷子就又準又狠地直奔那個又大又肥的雞腿!
“沒規矩的犢子!”祖父眉頭一皺,抬手一煙袋鍋子敲在三堂兄蕭秋炎小手背上,瞪著眼教訓道,“你太奶奶都沒嚐一口,你二兄還在社學刻苦讀書,還沒坐上桌子,如何輪到你先動筷子?”
蕭秋炎吃疼,縮回了手,臉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自己的母親,二伯母王氏雖然心疼,但規矩還是要守的,便說:“要聽爺爺的話,守規矩!”
三堂兄蕭秋炎見央求母親不成,轉而淚汪汪地看向曾祖母,可憐兮兮地央求道:“太奶奶,我要吃雞!”
老太太心腸軟,對這個三曾孫也頗有偏愛,經不住央求,拿起筷子,親手夾了一塊雞肉放在他碗裏,說道:“吃吧,乖孩子!我就喜歡你這股子伶俐的勁兒!”
“謝謝太奶奶!”
三堂兄得意地夾起雞塊放在嘴裏,故意仰起腦袋,吧唧著嘴,向蕭秋寒等人炫耀自己勝利的果實。
“奶奶,我也要吃!”
五堂兄蕭秋駿見老三靠撒嬌賣乖裝可憐的本事吃上了雞,心裏頗不平衡,也如法炮製,轉向祖母央求道。
祖母皺了皺眉頭,他對於自己婆婆剛才破了飯桌上的規矩,心裏頗為不以為然,又不敢出口反駁,但是出於對婆婆的抗議,還是伸手夾了一塊雞皮,放在五堂兄蕭秋駿碗裏,卻又板臉指桑罵槐地說道:“吃吧,蕭家的規矩都是被你們這群小祖宗敗壞的!”
雖然雞皮不如雞肉有滋味,但貴在油脂豐厚,五堂兄對這意外的收獲,吃的津津有味,同樣揚起驕傲笑臉,向蕭秋寒幾人投來炫耀嘲諷的眼神。
老三、老五都靠著撒嬌賣乖占了便宜,吃上雞肉,四堂兄蕭秋淩生性膽小,不善言辭,卻是眼睜睜地盯著雞湯,絲毫不敢開口索要。mèi mèi蕭露兒已經忍不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盯著祖父,奶聲奶氣地說:“爺爺,哥哥們都吃了,我也要!”
“女孩子家,就是眼皮子淺,沒規沒矩!”
還未等祖父開口,祖母已經將眉頭凝成小山似地,重男輕女的觀念在她心裏頭根深蒂固,想吃雞?沒你的份!
蕭露兒受了委屈,頓時淚珠兒如斷了線似地往下滾,母親鄭氏雖心疼,隻是用手撫著她的腦袋安慰:“露兒乖,咱不哭……”
真是會叫的孩子有奶吃!對於祖母、曾祖母的偏心,來自後世,慣於平等思想的蕭秋寒心中極不適應,更是不平衡,著實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驢見驢踢豬見豬踩的滋味!
正在這時候,一個背著書簍的少年從院門外走來,他十六七歲光景,生的眉清目秀,穿著一身白色儒服,頭束網巾,腳下一雙簇新千層底油麵短靴,似不染塵泥,倒有幾分風度翩翩的氣度,與滿屋的農夫村婦泥腿子形成鮮明對比。
他就是二伯蕭大湖的長子,二堂兄蕭秋亭,蕭家孫子輩裏唯一的讀書人,此時正從社學歸來。
“太奶奶,爺爺,奶奶,大伯、三叔讓你們久等了!今日社學塾師講解《論語》,我聽得妙處,散學後又溫習了一番,一時忘了時辰!你們幹了一天的活,很辛苦吧!”蕭秋亭頗有風度地踱到桌子上首,緊挨祖父坐下,儒雅開口說道,那摸樣真是一副勤奮好學、尊敬長輩的謙謙君子。
果然是讀書人地位超然,從這坐次就能看出舉家對二堂兄的寵愛,身為蕭家長孫的大堂兄蕭秋楓都沒這個待遇,隻能坐在桌子下首。
眾人雖然不知二堂兄所言的《論語》為何物,但是讀書人的事情,大概都是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的樣子,因此眼中皆露出崇敬之色。
這讓蕭秋寒內心不由好笑,二堂兄肚子裏有幾斤幾兩的墨水,他豈不知?這裝逼的本領倒是上上之乘!
“秋亭,你是我蕭家孫字輩唯一的讀書人,將來是要當官老爺,做人上人的!你能如此用功,爺爺很是欣慰!”祖父將煙鍋子隨手在桌沿上磕掉煙灰,滿臉皺紋舒展地慰然一笑,說道,“農家種田苦啊,一年三百六十日,麵朝黃土背朝天,還吃不飽穿不暖!倘若你能出人頭地,我們勒緊腰帶過得清苦一些,還是值得的……”
三伯也說:“秋亭,我們蕭家的未來,就靠你了!”
二堂兄蕭秋亭對於祖父的話極其受用,就有些感激涕零了,信誓旦旦地引經據典,大放豪言壯語:“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太奶奶、爺爺、奶奶們放心好了,孫兒一定能過五關斬六將,高中秀才、舉人、進士,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到時候我蕭家綾羅綢緞,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曾祖母、祖父、祖母等人俱都露出欣慰興奮之色。這個二孫子真是全家的心尖尖,攥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二伯母聞言,更是得意地如同一隻剛下蛋的母雞,趾高氣昂理直氣壯地說道:“就說嘛,我家秋亭當年懷他的時候,我就夢見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鯉魚往我肚子裏鑽,算命先生都說亭兒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是不得了的人物……”
“這是鯉魚跳龍門,大富大貴的吉兆呀!”曾祖母也咧嘴附和說道。那神色仿佛大堂兄真的是文曲星下凡,馬上要讓蕭家成為豪門巨戶一般!
二堂兄此時欣然享受著全家眾星捧月一般的榮光,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激動得滿麵紅光。
“哼!”
正當眾人沉浸在虛無縹緲的美夢之中,卻聽大伯母忽然冷笑一聲,一張嘴撇得跟癟葫蘆一般,陰陽怪氣地說道:“什麽文曲星下凡,什麽鯉魚跳龍門,到時候別龍門沒跳過去,摔得滿地找牙,不知東南西北,連累全家喝西北風……”
大伯母素來尖酸刻薄,她這一番極不合適的話語就像一把錐子,無情地將全家的美夢戳了個窟窿,使大家從九霄祥雲之上瞬間跌落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