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望蛋而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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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河醉了整整一天,第二日醒來便如紮口葫蘆一般,悶不做聲地吃完早飯,背著扁擔挽起柴刀,獨自上山去了。
蕭秋寒望著他孤獨失落的背影,一聲歎氣。
都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活在這個社會上,你爭我鬥,拚命折騰,都是貪圖兩樣東西——名和利。利,是物質上享受,富貴人家貪圖的是錦衣玉食,江山銀山,綿延後世,貧苦人家圖的是五穀豐登,衣食無憂,不受饑餓凍綏之苦。這名,乃是精神上榮譽感,大人物貪圖名聲,富貴之人貪圖名聲,或樂善好施,或自命清高,或沽名釣譽,得一時之名,大人物圖名,可以身殉節,流傳千古,得萬世芳名!
可是,如蕭大河這等芸芸眾生,螻蟻一般的小人物,他們所圖之利就是一日三餐溫飽,全家四季安平,他們所圖之名,就是得到村人鄉民的讚譽,整個家族的認可!
可是現在就連這點精神的榮譽感也沒有了,失去了整個家族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對於一個地道的農民來說如同一隻被逐出羊群的無辜羔羊,那種失落和孤獨,簡直就讓整個精神都塌方了!
“爹!你知道《周易》嗎?”蕭秋寒終於看不下去父親如此沮喪之狀,快步追上問道。
蕭大河雙目茫然地轉身,不明白兒子如何一問,他雖是個隻字不通的白丁,但是也從別人口中和戲文之中聽說過,就開口道:“好像是四書五經裏的一經,讀書人都要讀,聽說古人用來算命卜卦……”
蕭秋寒點頭,說:“《周易》的第一卦叫做乾坤,卦辭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蕭大河更加滿麵惘然,呆若木樁一般傻看著兒子,跟一個大字不識的山農說易經,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爹,人的命運也可以改變!”蕭秋寒神色莊重地說,“這句卦辭的意思是說,長天運轉不息,人生在世,要像天一樣,堅韌不拔,發憤圖強,永不不息;而地厚重和順,人處世要像大地一般,氣量宏大,包容萬物!如果能做到這兩點,我們家的命運就會改變,全族之人就會刮目相看,為當初將我們逐出家族而深深後悔!”
蕭大河還是聽得朦朧,似懂非懂,但是整個中心意思卻明白,那就是隻要不懈努力,就能混出個人樣,讓全族人都羨慕!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雙目猛然發亮,一掃頹廢之勢,用擲地有聲的語氣說:“對,發奮好好混出個名堂,讓他們後悔!一定要讓所有人感到深深的後悔!”
由此,蕭大河心結頓解,整個人如一匹駿馬,精神抖擻起來。
龍門社學內,晨風和煦,拂麵颯爽。
蕭秋寒提著一壇酒,一包醬牛肉,幾斤生豬肉,一籠粽子,走進塾師袁司道的書齋,東西是今早路過龍門集市買的。老塾師正衣衫邋遢地坐在桌子上吃早飯,他綽號三不先生,一日不可無酒,而且一日三頓都要抿上一口。
此時袁司道斜倚在靠椅上,黢黑而褶皺如幹獸皮一般的麵孔微微透著一絲酡紅,一手端起酒杯,另一隻手端著筷子,微微顫抖地朝盤中的半隻鹹鴨蛋上遙遙一點,筷頭明明就沒有沾到鴨蛋,卻又生怕多沾了一般,就又飛快地將筷子縮回來,就那樣蜻蜓點水地放在口中一吮,隨即酒杯已經湊近嘴唇,脖子一揚,隻聽吱兒一聲,半杯酒便下肚了,胡子邋遢的臉上褶皺舒展,綻放出陶然的享受之色!
蕭秋寒頓時呆住了!
這鹹鴨蛋居然不是吃的,而是用來做樣子,用筷子點一下,望上一眼就能下酒,喝上一杯!
半個鹹鴨蛋做下酒菜,已經是簡陋至極,卻又舍不得下筷子吃,隻是畫餅充饑一般假裝出吃的樣子,若不是自己親眼所見,簡直難以置信,天下還有這等奇事!
望蛋而飲!袁司道真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奇葩之人!
這個鴨蛋,估計老塾師還能就酒吃半年不成問題!想到此處,蕭秋寒不覺嘴角溢出一絲笑意。
“先生!”
“啊,是賦仁呀!我等你多時了,估摸著你今日該來社學了……來來,坐下!”
袁司道放下筷子和酒杯,隨手一抹胡子上的酒漬,居然微微一笑,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和藹地稱呼他的表字,一掃之前的嚴厲冷酷之色。
蕭秋寒行了一禮,將手中的東西擱到桌上,便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袁司道推辭地笑道:“前日受了你們家許多好處,今日又何必再破費。”
“端午快到了,算是學生孝敬你的一點節儀,不成敬意!”
蕭秋寒說著,將油紙包裹的醬牛肉倒在盤子之中,剛才見他“望蛋而飲”實在太過寒酸,正將這牛肉與他佐酒。
袁司道夾了一塊放在口中咀嚼,滿意地連連點頭說:“味道不錯,比這鴨蛋的味道好多了!”
蕭秋寒忍俊不禁起來,抿嘴笑道:“弟子忽然想起一則古人的笑話來,說給先生來聽:兩個兒子與父親同桌吃飯,桌上唯有白米飯。兒子們便問父親用什麽東西下飯,父親教訓他們說:“你們應該學學古人,望梅止渴,你們將牆上掛的鹹魚幹,看一眼吃一口,這樣下飯就行了。兩個兒子依言而行。忽然小兒子大叫倒:“爹,我哥看了兩眼,才吃一口飯!”父親沒好氣地說:“這樣浪費下飯菜,鹹死他!”
袁司道聽罷,縱然一副老古板的嚴肅麵孔也撐不住了,噗嗤一聲就笑了,喝下的一口酒噴出半口來,糊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你這孩子,純粹是胡扯嗎,天底下哪會有這樣的人?真是活活笑煞人也!”袁司道放下酒杯,幾乎笑得老淚縱橫。
“剛才弟子見先生飲酒,望一眼麵前這鹹鴨蛋,就喝下一杯酒,倒是與這父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放肆!”
袁司道倏然笑容收斂,瘦峭的老臉拉得比驢臉還難看,恢複了一個老學究的嚴肅和刻薄,用筷子點著蕭秋寒的腦袋羞惱地訓斥道:“你這小子,竟然拐彎抹角地譏諷老夫!真是為幼不敬!”
蕭秋寒卻腆著臉,皮笑肉不笑地說:“弟子其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擔心先生的身體,何必過的太過節儉,人生在世,無非圖個暢快,該吃該喝,一樣都別省著!”
“歪理!”袁司道瞪著一雙三角眼放光,真想順手抽他幾戒尺,卻又氣不起來,隻是板著麵孔說,“老夫的身體好不好還用不著你管!”
說著又起身走到書架上抽出一套舊書來,推倒蕭秋寒跟前,板著臉嚴厲地說:“這一套四書五經是老夫年少時所用,每一頁每一句都有我的注釋和心得,現在用不著了,你拿去好好研讀!”
“弟子謝過先生!”
蕭秋寒連忙起身,將書冊仔細收起,袁司道少年得誌,曾是府試案首,他用過的書、做過的筆記何其珍貴,對後學者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是金錢買不到的!
“你的字寫得實在不堪入目!這是唐代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宋代拓本真跡,老夫珍藏多年,幼年臨摹不輟,受益匪淺。柳公權為人剛正不阿,字如其人,寫出的楷書遒勁剛健,方正峻峭,最有骨力,字體結構森嚴,猶如鐵筆銀鉤,筆法剛勁之中包含圓潤,厚重之中又見鋒芒,整篇氣象雍容,達到楷體的巔峰,與同為唐代大家的顏真卿合稱為‘顏筋柳骨’。”袁司道將一本宣紙拓印的字帖鄭重其事地放在他手上,娓娓而道,“楷書是書法的基礎,日後科舉也頗為重要,你是初學練字,宜從柳體字入手,學習其遒勁剛秀、骨力挺拔之勢,練得一手好骨力,搭好字體框架,日後無論再練哪一家的字,有了柳體的底子,寫出的字都不會有綿軟無力,媚俗之態,反而字字如錚錚鐵骨的君子一般,骨力剛勁,蘊養出浩然正氣!”
“先生教誨字字珠璣,弟子謹記!”
蕭秋寒心悅誠服地躬身作揖,捧起書冊和字帖走出書齋,向講堂而去。雖說自己穿越者,有許多超時代的知識優勢,但是這些東西是前世自己不曾學習過的,要在明朝立足,還需要虛心進取,而拜袁司道這樣一個師傅,無疑是一種捷徑。
袁司道顯然對自己寄予厚望,就連自己珍藏的《玄秘塔碑》宋代拓本都送了自己,可謂下了血本。古代沒有高超的複製印刷術,這碑帖可都是實打實從碑文上用上好宣紙拓印下來的拓片,最接近真跡,這若是放在後世,便是一件稀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