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37章 油盡隨風逝,過分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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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子衿一如平常地照顧我,不過在半個月之後,沒有任何預兆,我便再也沒見過她。我問師兄,他也隻說,她回將軍府了。我看著師兄,還是決定放棄了追問。師兄、子衿,兩位相繼照顧我的人,我無法選擇隻相信其中一位。
一個月之後,家中傳來消息:子衿暴病身亡。我手捏著家中的來信滑落跌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溢了出來。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卻沒想到,無窮無盡!我害怕知道子衿到底是怎樣亡故的,我怕知道真相後,自己會恨透了這個肮髒的世界。我隻覺得可悲,一個女子,在本應無憂無慮的憧憬愛情、享受愛情的年紀,卻作為情愛戰爭的犧牲品永遠地離開了。她是無辜的受害者也好,或是一顆棄子也好,都是對這場以愛為名的較量的莫大諷刺。
師兄走到了我麵前,蹲了下來,將我攬入了他的懷裏。我大哭道,“她還隻有十五歲啊!……她跟我說,明年就可以逃出將軍府啊……師兄……我們為什麽不能救她……我對不起她……”師兄隻默默地任我拽著他的衣服大聲哭泣,沒有回答我的任何問題。慢慢地,我哭累了,倒在了師兄的懷裏,迷迷糊糊地好像又睡著了。渾渾噩噩地,我被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我努力地睜開已經紅腫的眼睛看了一眼師兄,隱約中,聽見師兄說道,對不起。我不明這三個字如何說起,隻當他是想多了,給子衿找個解脫吧。
“黑羽?”虛虛幻幻中,我又見到了那隻寒鴉。它看了我一眼,撲騰撲騰翅膀,飛走了。“別走黑羽!”我趕忙叫住它,但也隻傳來了一陣陣回音,仿佛是在呼喚著自己。
師兄為我單配了藥,加以草藥熏蒸,我的身體恢複得很快,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隻要不劇烈運動,我已與未受傷前無異。但心理上得傷,就算如何用藥,也治不好了吧。我隻能盡量不去想,可越是刻意忘記,記得卻越深刻。按父親的話說,如果再相見,我會忍不住砍了她們。我心裏已篤定了主意,不再踏回將軍府半步,隻安心地在神祭司陪伴師兄左右,心甘情願地躲在他的身後,藏在白夜裏。
天氣漸漸暖和了,閑來無事的時候,我開始收拾院子,大地已經解凍,萬物伸展出嫩芽,欣欣然一片,我補種了些花草,嗯,大部分其實都是一些草藥,已備不時之需。師兄看見我進了這麽多藥材苗,哭笑不得。我問他,不妥?他笑笑說到,神祭司終於可以涉足醫藥界了,很賺錢,很好。我白了他一眼,道,喪盡天良。
這一段時間師兄忙著把神祭司的人都排查了一遍,把不老實的、背景不清楚的,都一一清除了出去。神祭司本來人就不多,這樣一來愈發安靜了。雖然人少,但並不是不安全,蘇立青的軍隊接管了這裏。好吧,也可以理解為師兄與我就在蘇立青眼皮底下生活。好在這些士兵是不能進入神祭司內部的,師兄無所謂,我也就隨了他了。
我就這樣,躲在神祭司的一片清淨地裏,過著我的小日子。師兄待我一如往常,隻偶爾間流露出的寵溺與溫情足以讓我的心怦怦然一整天,隻想這樣伴著他一起老去,十指牽,對無言,笑看枝頭飛燕。
然而,歲月總是不安於寂靜地流動的。四月初的一個晚上,師父走了。師父一直都在昏睡著,隻熬著一些精氣。雖說師兄日夜精心照顧,可師父還是漸漸地形如枯槁,師兄與我雖然著急,但也隻能看著、忍著。所以離世這件事,於所有人,都算是一種解脫,但願師父的來生可以不用再如此受罪了吧。
盡管心裏早有準備,但結果真正降臨的時候,還是讓我悲痛不已,感覺心一下就空了什麽。師兄那天突然闖了進來,跟我說師父走了,我瞬間淚如泉湧,卻被師兄一下喝住了——亡人入土如奔金,現在最不是哭泣的時候。王上及各位重臣趕來見了師父最後一麵。停了兩日後,師父便入土為安了。這兩日我未曾合眼,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我已換成了男子的裝束,著了男子的喪服,站在了師兄的旁邊,盡著最後的孝道。我現在能做的,隻能是與師兄共同承擔、共同麵對這後續的一切吧。
但我還是太理想化了,萬沒想到在師父出殯那天,還會有人闖入神祭司鬧事。說師父容納女眷在神祭司,褻瀆神明,不配為祭司大人。我覺得這純粹就是打著神明的旗號,明著是反對師傅,實則是羞辱我來了。祭司大人的死亡消息是被嚴格封鎖的,不管他們是誰派來的,我隻覺得這個時候還來鬧事簡直太過無恥。
蘇立青的士兵按倒了那些個人,但他們依舊囂張。我已經忍無可忍,隻得站出來說道,“諸位今日來這裏討要說法,想必是因為小女吉雅塔拓。”那些人一愣,估計未曾想我就站在這裏,看來他們並不認得我。我接著說道,“所以小女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事實。小女進神祭司清修,先是得了王上的許可。再者,我西望族從未規定,女子不可踏入神祭司,不可在神祭司清修,不可任職於神祭司。女子與男子隻有性別之分,哪有肮髒與潔淨之分,難道各位的母親、妻女,各位也要嫌棄唾之麽?吉雅在神祭司清修、任職,向來謹遵師父師兄教誨,如果各位隻是對我的性別有所顧忌,我已經回答你們了;然各位要是對我的品性才能有所懷疑,煩請拿出證據,以示小女愧對師父的教導。師父一生恪盡職守,護我族人一世平安,深得王上讚譽,坊間念及師父,也隻道是麟鳳龜龍、慈愛有加。今日各位在師父臨別的時候來此討要說法,乍聽是以神明的名義,還神祭司一片淨土。然古人有雲,‘夫禮,必本於天,肴於地,列於鬼神,達於喪祭射禦、冠昏朝聘。故聖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然各位連起碼的禮儀規矩都不懂,請問,到底是誰在褻瀆神靈!”我冷冷地盯著他們,我知道,這是我的一次機會,為師父正名,更是為自己而戰。這場博弈中,如果我永遠躲在背後,隻會讓他們更加放肆無恥。
師兄看著這些人,表情已經難看到幾點,忍了許久,輕道,“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殺。”那些人趕忙跪下來討命,連呼是自己思慮不周,擾了師父最後的清淨。蘇立青看著他們,並未有半點憐憫,點點頭,話起刀落,再無人敢放肆。我看得膽戰心驚,隻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蘇立青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道,“沒事了。”
師父的葬禮簡樸而低調,我站在師父的墳前,覺得整個國家都愧對這位用生命換平安的人。可師兄說,這隻是祭司對這個國家最後的保護,總不能大張旗鼓地說,保護這個國家的人沒了吧。一年之後,闔族會對這位過世的祭司有一場隆重的祭奠儀式。不過那時,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忘卻的已不再願想起了吧。
師兄自始至終一滴眼淚也沒掉,隻是整個人顯得愈發沉悶和冰冷,拒人於千裏之外。我抬眼見他,感覺他心裏壓抑著莫大的哀痛。師父把他自小養大,有如父親一般。如果師父還躺在那裏,盡管不能言語,在師兄看來,也還是個家。我問過師兄,你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嗎?師兄卻答,我一出生便被送入了神祭司,他們隻當我已經夭折了吧。我聽了心裏一陣唏噓,隻覺得麵前雲淡風輕的師兄其實是忍受著比我還多的孤獨吧。所以師父於他,更像是一個虛幻的家中有了真實的關愛。但師父現在真的沒了,師兄心裏的那個家也就散了吧。
一切都結束的那天晚上,我端了熬好的黨參雞湯來看師兄。師兄的屋門關著,裏麵並沒有點燈。我猜他應該在房中,遂推了門進去。適應了一下黑暗,看見師兄斜靠在椅子上,腳搭在書桌上,望著窗外冰冷的白月光,一動未動。我將吃食放在飯桌上,走了過去。
我知道,一切語言上的安慰在喪親之痛麵前都是虛弱且蒼白無力的,我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師兄的肩上,俯身從後麵攬住了師兄,就像在我需要關懷的時候,他同樣攬住了我一樣。“師父走了,我來陪你,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我感覺到師兄的身子微微一僵。慢慢地,他攥緊了我的手,背對著我,壓抑著,哭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