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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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李想這一對老板提出了辭呈。老板坐在租屋的舊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裏吳莉那職業的微笑。沉默許久。他想什麽來著,想一李想的諾言?一讓李想再幫幫他?可他終究什麽也沒有。他理解李想,並不責怪他。李想有自己的生活,沒有理由被綁死在他這輛眼看就要傾覆的破車上。
老板,工資的事,過幾好嗎,賴查理……
老板到賴查理,不下去了。他不止一次用賴查理來搪塞工人,賴查理就要來了,賴查理一來就有錢了,公司也就度過困難期了,弄得全廠的工人都知道有個賴查理,知道他是工廠的救星。可是這個賴查理,已許久沒法聯係上了。連老板自己都對賴查理的到來失去了信心。可是他又覺得賴查理不是那樣的人,這幾年的交往,賴查理給他的印象不壞。不過話又回來,這世道,人心隔肚皮,誰又敢保證老板看人沒看走眼呢。
李想的鼻子一酸,他太理解老板的心情了,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差點就改變了主意。老板待他不薄,可以從來就未曾把他當屬下看待,是親如兄弟也不過分。可是想到身懷六甲的妻子,想到周城那邊催得急,想到到處都要花錢,他狠下了心,,我做到月底吧。工資不急,你現在需要用錢。
劉梅快要生了吧。老板還是盯著電視屏幕。
八個月了。李想。
老板問到了劉梅,李想就知道,老板再難,也會在劉梅生產之前把工資給他的。從家裏來的時候,劉梅反複對他,一定要提錢,半年的工資,趁現他還拿得出來,再過一段時間他破產了,殺他無肉刮他無皮,他想給也沒得給了。李想嗯嗯地答應著。劉梅,別拉不下麵子。李想我知道。劉梅,有什麽不好的,欠債還錢,他欠你的工資,不好意思的是他。李想,我知道。劉梅,你就我要生孩子了,缺錢用。李想,我知道了。
老板已欠下了供應商不少的貨款了。最要命的是,工人的工資也欠了四個月。開始的時候,老板還對工人信誓旦旦,賴查理很快就可能結清貨款的,到時把工資一次性算給大家。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賴查理杳如黃鶴,工資隻有一拖再拖。和工人交涉的重擔,就落在了李想的肩上。李想對工人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還是不停有工人在辭工。辭工當然要結工資,不結算工資就要告到勞動站去,再不行就喊打喊殺的,現在的工人,也不好糊弄了,不像李想和老板當初出門打工時那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在的工人,對付起老板來,辦法一套一套的,又是眼淚又是勞動站,軟硬兼施。老板倒不怕那些供貨商,卻怕這些工人。終還是有工人離開了,厲害的角色,自然拿到了工資,次一點的,打一張欠條,還有老實一點的,幹脆拍拍屁股走人。老板一無數遍撥打賴查理的電話,電話從來沒有接通過。
李想,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該走。誰都可以走,我不該走。可是……
老板張了張嘴,嗓子裏像有雞毛一樣,癢。幹咳著,終於咳出幾個字:大家都不容易。
還什麽呢。但老板多少是有些失望的,李想一走,等於少了他的一條胳膊,他的局麵將更加的難於應付,倒閉是遲早的事。隻是,老板終究是不甘心,他在等著奇跡出現。十年前,老板背著一個破蛇皮袋離開故鄉,那是一個清晨,剛蒙蒙亮,初春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割,路兩邊,都是湖。湖睡在夢中,那麽寧靜,他的腳步聲,驚醒了一兩隻狗子,狗子就叫了起來,狗子一叫,公雞也開始叫,村莊起伏著一片雞犬之聲。老板在那一刻停下了腳步,回望家門,家裏的燈還亮著。他在心底裏發下了誓言,一定要發財,當老板,衣錦還鄉。出門打工,老板吃過許多的苦,受過許多的難。這些,都不提了罷,老板從來沒有埋怨過生活,也沒有恨過生活給他的苦。鄉裏人有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先是當工人,當技術工,跑業務。終於是有機會了,他有了自己的業務,特別是賴查理的出現,改變了他的生活。他有了自己的製衣廠,十幾號人七八條槍,一路這麽走過來,終於有了一定的規模。他打過工,知道打工的苦,待工人不壞。他對工人,將來工廠發展大了,我不會虧待大家。他是這樣的,也當真是這樣想的。
老板盯著電視畫麵,思想卻飛得很遠。李想想再一些抱歉的話,但覺得這樣的話出來就顯得虛偽,顯得多餘,也不什麽。兩個男人,就這樣一言不發,盯著電視畫麵發呆。他們沒有想到,此刻,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正在發生一件驚動地的事情,這件事,改變了世界。
就在李想覺得自己該走了時,鳳凰台的電視畫麵,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大洋彼岸,美利堅合眾國那著名的雙子座大樓,那無數好萊塢影片中出現的標致建築,此刻卻像是兩個大煙囪,在冒著滾滾濃煙。兩位心事重重的中國男人,在這一刻都呆住了,他們忘記了自己正麵臨的困境。很快他們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和許多中國人的反應一樣,李想跳了起來,歡呼著,尖叫著,興奮著,打電話通知自己的朋友。李想還撥通了妻子劉梅的電話,隻了一句話,趕快看鳳凰台。掛了,又撥了周城的手機,也還是那一句,快看鳳凰台。周城的手機信號似乎有問題,聲音斷斷續續地,問,看什麽,你看什麽。李想高聲,快看鳳凰台。周城這一次聽清了,他在外麵談很重要的事情呢。周城問鳳凰台有什麽好看的,李想,別問那麽多了,趕快打開電視機看鳳凰台,不然你會後悔的。老板沒有歡呼,他隻是很冷漠地看著歡呼的李想,嘴角甚至泛起了一絲冷笑。他想到了那封信,沒有署名,但措辭很強硬,限他三之內把工人的工資發了,否則,後果自負。隨信一起的,還有一把水果刀。刀很鋒利,閃著寒光。信肯定是他廠子裏的工人寫的,但是誰寫的,老板不知道。他本來是想和李想談一談這封信的,沒想到李想提出了辭職,這讓老板的心裏多少生了些許的疑惑,理論上來,廠裏所有的員工,都有可能寫這封信,所有的員工,當然就包括了李想。看著李想的興奮與雀躍,老板又覺得,這寫信的人不可能是李想。怎麽,他也算得上是李想的恩人,李想不至於恩將仇報若此。
又一架飛機撞向了大樓,畫麵給了尖叫著的,驚慌的人群,給了五角大樓,給了白宮,給了一麵在風中飄揚的星條旗……李想再一次尖叫了起來。他的臉色因興奮而潮紅。李想,終於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他媽的美國佬一直欺壓我們,一會兒炸我們的大使館,一會兒又撞我們的飛機,這一次終於得到了報應。
李想還想什麽,比如和老板一起控訴一下那大洋彼岸的美帝國主義的惡行。但這一次李想覺出了不對勁,老板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悲哀地了一句,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板的話一出口,李想一時語塞,和老板分手的時候,沉默的格局還是因了九一一事件的發生而打破。他們交流了對於這次事件的感慨,也共同罵了美國佬,也共同關心了大樓裏有沒有中國人,關心了這次事件中死亡的人的數字,然後道別,一切都顯得有些陌生而漠然了。
李想回到家,問劉梅有沒有看過鳳凰台。
劉梅,跟老板了沒有?
李想,了。
劉梅,老板生氣了吧。
李想,倒也沒有生氣,不過他心裏肯定不好受。在我們最難的時候,是老板幫了我們,現在他有了難,我卻要辭職,總覺得有點不厚道。
劉梅,你不會對他我要生了嗎?再了,這些年來,你為他打工,沒有白黑夜,也幫了他不少。算是報恩了。
李想,話雖這麽講,可心裏總是難受的。你沒有看鳳凰台嗎?
劉梅,看了,老板沒有好久給你結工資嗎?
李想,沒想到,美國的雙子樓被炸了,他們炸我們的大使館時,多麽囂張啊。那時我還在佛山打工呢,工廠裏有幾個工友請假去廣州,到美國領事館門口去示威,我也想去,可沒有請到假。
劉梅,炸了就炸了,關我們什麽事。別在這裏打馬虎眼了,肯定是沒有談工資的事吧,你呀你,我就知道你這人,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幾句話會死人?
李想就把頭低了下去,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答應了,做到月底。
切!劉梅冷笑一聲,月底,你們廠還能做到月底?
李想不再話。本來他是想和劉梅談一談美國雙子樓被炸的事,現在卻一點談興都沒有了。洗了正準備睡呢,周城的電話打來了,問李想和老板談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辭職了跟他一起幹。李想談了,月底就離開老板。李想問周城,看鳳凰台了沒有。周城沒有看,他今晚上和一個美國基金會的代表在談判,合同都簽好了。
咱們要發財了,周城,晚上有活動嗎?
李想,都幾點鍾了,還活動?
周城,嫂子懷了幾個月,憋壞了吧。出來,我請客,幫你把那戒給破了。
李想還想什麽,周城已了聲西子足療館見,把電話掛了。
這麽晚了還往外跑,劉梅自然是一臉的不高興。何況是跟周城跑,劉梅更加不高興。
劉梅一直覺得周城這人不踏實,虛頭八腦,咋咋呼呼的,又愛吹牛。擔心李想跟他在一起學壞,還擔心李想吃虧。劉梅真想不通,周城怎麽那麽大的能耐,名利雙收。可是想到老公將來跟了周城,賺的錢要比跟了老板多,也就不怎麽反對了。
到了足療館,周城一臉喜色,在那裏和谘客聊。見李想到了,便問李想,是按摩還是洗腳。李想洗腳。周城,那就洗腳吧,下次一定要幫你破戒。李想笑笑他早就沒有戒可破了。要了房間,谘客問周城有沒有熟悉的技師,周城叫了38號,又指著李想幫他叫個漂亮點的妹。谘客笑盈盈地答應了,不一會回來,對周城對不起老板,38號出鍾了,您再叫一位吧。周城那你隨便安排吧。
等候技師時,周城神秘地對李想,我那事成了。
李想問什麽事。周城就上次對你的那事,從現在起,我免費為打工者打官司了,免費,你知道嗎,一分錢也不收。老子再也不用擔心那些打工仔贏了官司不給錢了。
話間,技師來了。給李想洗腳的技師長得不錯,而給周城洗腳的技師,卻是一位大嫂。李想嘴角泛過一絲笑,望了周城一眼,周城皺了皺眉頭,朝李想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哎呀,命苦呀。也不同技師話,隻是對李想,我今跟那假美國佬把合同簽了,我隻管打官司,所有的律師費都由老美出。接下來我這裏肯定忙不過來,缺一個又能幹又放心的幫手,你最好快點過來。
李想沒有辦法,做人不能太絕情,當年我被治安抓,差點就送收容所了,是老板幫了我。李想又不無擔心地問周城,拿美國人的錢,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周城笑了,,你呀你,人家美國佬把人權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不單美國,香港也有一些基金會在做這樣的事。這也是為打工者做一件大好事,名利雙收,你就放心吧。接下來兩人談了一會兒雙子樓被炸的事。
從洗腳城出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了。路過海華工業區前的十字路口時,就看見前麵圍了一圈人。李想一個激靈,,媽的,又是查暫住證的。把手摸向了口袋,身份證暫住證都在。多年前,他剛來南方,工作沒有找到,手中的錢又花光了,屋漏偏遭連陰雨,晚上又被治安隊抓了。他就是那時認識老板的。那時的老板還沒有當老板,還在工廠裏打工。萍水相逢的老板幫他出了一百五十塊的罰款,讓他免了收容之苦,還把他介紹進了他們廠做工。從此,開始了他們長達八年的友誼。老板從廠裏出來創業,李想也跟了出來。想到自己今向老板提出辭職,想到老板的工廠已是風雨飄搖,想到當初自己被老板幫助時過的話:今後您要有用得著我李想的地方,我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李想禁不住一聲長歎。南國的風,帶著鹹腥的海的氣息撲麵而來。街道兩旁那高大的大王椰,在風中沙沙沙地響。李想突然覺得內心淒惶莫明。
一群治安員圍著兩個人,一會兒讓他們蹲下,一會兒讓他們把手舉起來。他們現在對李想和周城不感興趣。李想卻差不多患了治安員綜合症,見了治安腿就發軟。現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卻發現不見了周城,回頭望,見周城在看熱鬧。李想等了一會,見周城似乎沒打算離開,想一想,把身份證,暫住證拿出來再確認了一遍,才走過去,周城你幹嗎哩,你……呀!張懷恩?!李想看見,那被治安員折騰的居然是廠裏的車衣工張懷恩。
張懷恩正舉著雙手,在同治安員辯解,他手中的刀子,當真是削水果的,不是用來行凶的。著就激動了起來,手開始比劃著。
舉起來,舉好。一治安員指著他的手。張懷恩的手又老老實實舉好。那治安員仍覺不解恨,在張懷恩的腿上來了一腳。張懷恩痛得跳了起來。
丟雷個嗨。治安員罵。對張懷恩的辯解很是憤怒。一口認定張懷恩手裏的刀子是用來行凶的。
張懷恩正是百口莫辯,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原來是廠裏的經理李想,那興奮無異於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喊了一聲李經理,又喊一聲李經理,又對治安員,他是我們廠的經理,他可以證明我是好人的。
治安員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李想和周城的身上。目光像銳利的刀子,把李想從頭到腳刮了一遍,又把周城從頭到腳刮了一遍。然後指著李想,,暫住證,身份證。
李想迅速把證件遞給了治安員。治安員看了一眼,還給了他。指著周城要看證件。周城卻沒有把證件交給他們看的意思,隻是慢條斯理地,你們是哪個派出所的,把你的證件給我看看。
這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治安員查看別人的證件,大約從來沒有被人查看過證件,一下子倒愣住了。又拿目光刮周城,就沒有先前那麽銳利了。心裏有些虛,不知道周城是何方神聖。周城看出了治安員的心思,冷笑了一聲,,你們為什麽要打他?誰給你們的權力?
治安員之一,他帶著刀子。
張懷恩,是水果刀,用來削水果的。
治安員之二,水果刀就不能行凶了?
周城,真是好笑,帶了水果刀就會行凶嗎?那我你是強奸犯。
我怎麽是強奸犯?
你有強奸的工具呀。周城笑。
嘩!周圍的人都哄地笑了起來。
治安員鬧了個大黑臉,被周城這麽一唬,有點懵了。眼前這人,看穿著也不像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哪有大人物深更半夜在街上閑溜達的呢。慢慢有些回過神來了。首先回過神來的,大約是治安員頭目,他指著周城,,丟雷個嗨,你在這裏裝什麽大頭鳥,你幹嗎的,身份證,暫住證。
周城不慌不忙,從腰上取下手機,,問我是誰?是讓李世賢來告訴你們,還是讓黃標告訴你們。
周城的李世賢,是這城市的公安局局長。黃標,就是這片區的派出所所長。周城報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治安頭目再一次慌了。周城把手機遞給那治安頭目,,要不要給李世賢打個電話讓他為我證明身份?
治安頭目慌忙,對不起對不起,您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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