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煙村故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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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也不知吹過了第幾遍,煙村開始變得蕭瑟起來。地間,整價灰蒙蒙的,風在樹梢上跑,拉扯著樹枝,樹枝的叫聲尖銳刺耳。男人老國還在搭錨洲圍湖造田。多麽冷的!赤了腳在淤泥裏圍湖,瞎嬸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裏,聽著屋外邊的風在叫,聽著村子裏的一隻狗子在叫,她念想著老國許多的好。有老國在,這個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頂梁柱,雖老國有口不能言。瞎嬸娘覺得,有口不能話,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個女人,要是沒有了男人,那日子怎麽過?感謝老菩薩,把老國給了我。瞎嬸娘感到很溫暖。可是一個女人總在她的心裏晃,那個男人吃烏龜死了,他的女人現在怎麽辦?兩個伢們怎麽辦?瞎嬸娘又想到了馬夫。馬夫都快四十了,還沒有娶到媳婦子,光棍一個,這日子也是難過。瞎嬸娘的心裏嘩地一亮,要是讓馬夫和那女人組成一個家,那該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星洲,離這裏有三十裏,還要過河。沒有媒人,兩個人怎麽能到一起。

    再給我講講,那個女人,她怎麽樣了?

    馬夫手中的鍘刀利索地鍘下。瞎嬸娘有節奏地將草往鍘刀口裏擺。

    哪個女人?

    就那個,男人吃烏龜死了的。

    馬夫笑了笑,,你還記得。

    瞎嬸娘,我一晚沒睡好,老想著那個女人,男人沒了,拉扯兩個伢們,怎麽活。

    馬夫,人總是有活法的。

    她,沒有改嫁?

    大概沒有,是,怕後爹對她的伢們不好。

    她是個好人。

    好人命不長,壞人活世上。

    你這老鴰嘴,別亂講。

    馬夫就不講。嚓嚓嚓嚓……可勁鍘草,鍘得草屑亂飛。

    再,那個女人,你曉得的事。

    你不讓我講。

    我又讓你講了。

    ……男人吃烏龜死了後,她就信觀音菩薩了,不吃肉,不殺生。其他的,我就不曉得了。

    瞎嬸娘不再言語。鍘草房內,隻有鍘草聲像音樂一樣,響著舒緩的節奏:嚓—嚓—嚓……半來一下。

    這收工的時候,瞎嬸娘突然,你要想法子成個家了。馬夫,習慣了。馬夫這樣時,又拿眼去盯著瞎嬸娘,呼吸就急促了起來。馬夫的心裏有許多的話,可是他不敢,那些話是多麽的肮髒,他為自己心裏時常冒出那樣的想法而自責,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是豬狗不如,可他止不住那麽想。他想,他習慣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鍘草,他就知足了。瞎嬸娘的心裏明鏡一樣,,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滿四十。

    瞎嬸娘覺得,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次日清晨,煙村還浸在霧中,瞎嬸娘背了個包袱,包袱裏裝了兩瓶罐頭,一斤紅糖,拿了根細竹棍,她對隔壁孝兒的母親打了招呼,是回娘家去有點事。瞎嬸娘就離開了煙村,去找那可憐的女人了。

    要過江,她從來沒有去過江對岸。她打聽到了,順著那高高的長江幹堤,一路往西走,二十裏路程,就是調弦渡,在調弦渡過江,就是星洲。她走得有些急,這條路,她從來沒有走過,在煙村,她用不著竹棍,出遠門,她要用手中的竹棍開路。

    一條大船順江而下,嗚——拉出響亮的汽笛。

    越走越亮,霧散了,太陽出來了,太陽很溫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後,揭開了汗濕後貼在背上的內衣,抖一抖,讓風鑽進去,把汗吹幹。一路上,不停遇到熟人,問:

    您這是到哪裏去呢?

    去星洲。

    走親戚麽?

    嗯哪。到調弦渡還有多遠?

    還遠呢,也不讓老國騎自行車馱你去?

    瞎嬸娘不話了,她要繼續趕路。二十裏路,一條幹堤,順著江流的曲折而曲折,沒有岔路,她不用擔心走岔路。她的心裏盤算著,見了那苦命的女人,該如何去。那個女人,會同意嫁給他麽?她也覺得自己這樣去訪別人,一個從不相識的人,又是給另一個人媒,她能相信她麽?沒事的,他是個好人,她跟了他,會過上好日子的。

    為了伢們著想,也要再找個人嫁了,我可以保證,他會對你好的。

    瞎嬸娘突然聽見有人話,嚇了一跳,才靈醒過來,是自己出聲來了。她笑笑,便了聲,一個人模擬了兩個人的對話。她相信,她是能動那可憐女人的。

    走一段路,遇到人,她就打聽,離渡口還有多遠。還遠呢,有十來裏吧。還遠呢,有六七裏吧。還遠呢,有三四裏吧。不遠了,就在前麵,我送您去吧。

    那,真是太多謝你了,哥。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坐上了渡船,她就開始向人打聽那可憐的女人的家。同船的,大多是星洲人。可是並沒有人聽過那麽一回事,因此回問瞎嬸娘,那女人是星洲哪個村的,姓什名誰。

    瞎嬸娘,她男人吃烏龜吃死了,晚上在床上兩頭爬,嘴裏念,大烏龜烏龜,一鍋子烏龜。

    同船過渡的人都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有這樣的一戶人家。

    你們沒有聽過麽?那男人,就是這樣死的,你們真沒有聽過?

    沒有聽過,您找她搞麽子事呢?

    瞎嬸娘笑笑,很神秘,好事。她,找她有好事。

    渡船到了江心,江麵上的風很大。一船的人都不話,她也不話。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她男人又是這樣一個死法,怎麽這星洲的人都不曉得她呢?她感覺到了,這次出門訪那可憐的女人,可能不會太順利。

    船撞到了什麽東西,猛地打了個抖,她往前倒,幸虧身邊有人手快,拉住了她。一船的人都起了身,船就停穩當了。

    到岸了!船佬大在喊。

    有人扶著她上岸。多謝,多謝。她。好人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她要一個村一個村地去訪那女人了。她走到最近的一個村莊時,太陽就落在了長江的對岸。秋風吹過來的寒意漸濃。一沒有吃飯,她卻並未覺出餓。終於聽到了人聲,雞叫聲、狗叫聲、牛叫聲。空氣中飄蕩著穀草燃燒的氣味。哪家的飯燒糊了。哪家在煮蘿卜燒肉。

    問您打聽個人?

    您。

    我也不曉得她叫麽子,她的男人死了,吃烏龜吃多了,被烏龜精纏到,晚上在床上爬,大烏龜烏龜一鍋子烏龜,爬了一夜就死了。

    ……沒聽過……就是我們星洲?不會吧,星洲哪家死了個抱雞母,一村的人都會曉得的,哪裏有這樣的事。您聽哪個講的?

    是真真的呢。瞎嬸娘,那女人,她後來信菩薩了,不吃葷……她有兩個伢,一個男伢,一個女伢……她沒有改嫁,是怕苦了她的伢……

    沒有。肯定沒有。您訪她搞麽事呢?

    好事。

    麽好事?要不您再去隔壁問問。

    好的,多謝您啦。瞎嬸娘又走了另一戶人家。她一連問了好幾戶人家,就黑了下來,她還沒有訪到那可憐的女人。得到的答複都是,星洲肯定沒有這樣的事。您訪她到底搞麽子事呢?

    這一次,瞎嬸娘把她的想法了,她,我有個哥哥,今年四十了,人很好,實在,我想給她們倆做個媒。

    這也黑了,今晚你麽辦呢?要不,就在我們家將就一晚?

    那,真的是太麻煩您了。

    瞎嬸娘在人家裏住了一晚,一起用過了晚餐。主人家專門打了兩個雞蛋,都挾給了她。她的筷子撥拉了一下碗中,就知道是主人家專門為她打了荷包蛋,慌忙,吃不了那麽多。死活是一定要把兩個雞蛋都夾給孩子們,主人家拗不過,好歹,她吃了一個荷包蛋。一起聊,和人家講了她的家,講了老實忠厚的老國,講了實在勤快的馬夫。夜就有了些寒意。

    晚上,她睡不著。怎麽會沒有這麽一戶人家的呢?聽馬夫講得清清楚楚,就是在星洲的。第二,一亮,她從包裏摸出了一瓶罐頭,想一想,把另外一瓶也摸出來,放在了床頭的抽屜上,悄悄離了這好心的人家,又去繼續打聽那可憐的女人。一個村子差不多打聽完了,都沒有這麽回事,又去訪另外的一個村子。三下來,她把星洲的四個村子都訪遍了,終於問到有一個上了歲數的人,是聽過有這麽一回事的,有一個人被烏龜精纏死了。不過,那上了歲數的人:那事可不是出在我們星洲,是出在江那邊的煙村,是煙村有這麽一回事,前年冬,煙村有人來這裏修堤,我聽煙村的一個馬夫講起過……

    秋風一陣緊過一陣。上又過雁兒了,瞎嬸娘拄著竹棍,聽了一會雁兒叫。她聽見星洲的孩子們在唱:

    雁兒雁,挑籮筐,挑到星洲把戲唱,唱個麽子戲,麽子蠻好七……

    瞎嬸娘笑了,她突然發覺,這次出門很是可笑,簡直有些莫名其妙。離家幾了,她從來沒有離開家這麽久過,她很想家。她隻想回家,快點回家。

    落英

    落英老師正在上課,看見建華老師在教室門口衝她招了招手,便安排了學生們自己讀書,她走出來同建華老師話。

    上中下,人口手,大多少,山石田土……孩子們背著手,坐得筆溜直,嘴張得老大,用脆生生的童音喊著課文,聲音傳得很遠,二裏外都能聽見。

    其時正是春,煙村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節,花都開了,紫雲英,油菜花,十姐妹……花開得很豔,也很香。這是春的味道。花的香裏,還夾雜著泥土的香味,夾雜著水草的香味。湖水一日日的碧綠,沒幾,就碧成了一塊毛玻璃。三葉草,豬耳朵,水葫蘆……高高低低,給湖鑲上了一道翡翠樣的邊。也許是這一方肥美的水土滋潤的緣故,這裏少有性子剛烈的人,男人多秀氣內斂,女子則出落得水色標致。

    落英老師又是煙村最標致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皆愛花。落英老師亦愛花,她的窗口長年擺著一個透明的廣口罐頭瓶,瓶子裏一年四季插著花:春季插金銀花,金銀花很香;初夏,插梔子花,梔子花也香,是濃香,沒有金銀花淡;盛夏,落英老師的窗口開著荷花,還結著一個鼓眼睛的蓮蓬;秋又換成了菊花,是野菊花,煙村秋多野菊花,秋一到,其他的顏色就讓位於黃金色,黃金色的稻子,黃金色的野菊,黃金色的樹葉,看著心裏亮堂;冬到了,落英老師的窗口顯得冷清了一些,她會在瓶子裏插一枝臘蓼,紅裏泛著綠的葉子,白裏透著紫的碎花。煙村人沒想到,這麽不起眼的臘蓼,經她的手這麽一折騰,插在瓶子裏,就顯出了別樣的風情與美麗。不僅是窗口的透明瓶子裏插著花,她還會在胸口不顯眼的地方別上一朵金銀花或者梔子花。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會漂浮著淡淡的花香。她的父母,既為這樣的女兒高興,又為她犯愁:這孩子,心性太高了,不該生在農村。

    落英老師愛花,自然因她愛美。那時,她留著兩把很長的麻花辮子,她的辮子拖到了屁股後麵,她的腰很細,好看地凹進去,又粗又黑的辮子,垂在那裏,垂在少年的夢中。她是煙村辮子最長的女孩。她還極愛幹淨,她的口袋裏總是有一方白手帕,到學生的家裏去家訪,她會掏出白手帕,輕輕鋪在椅子上,然後欠著半邊屁股坐下來。她話的聲音很好聽,不是地道的煙村話,似縣城人的話,卻又不全是縣城人的話,煙村話裏夾著縣城話,還夾著一些普通話。比如煙村人“洗汗”,她“洗澡”,煙村人“打刨雀”,她“遊泳”,煙村人“黑倒”,她“晚上”。煙村人覺得,她出來的話就是好聽……孩子們都喜歡上她的課。一年級有兩個班,她帶一(一)班,她是班主任。孩子們都搶著上一(一)班。一(一)班的孩子,從就覺得比一(二)班的孩子們高一等。兩個班的孩子們在一起鬥嘴了,比來比去,一班的孩子們,你們老師沒我們老師好看。二班的孩子們就無話可了。她還教全校的音樂課,孩子們的歌,都是跟她學的。她不會識簡譜,但隻要喇叭裏唱過一遍的歌,或者聽建華老師吹過兩遍,她就會唱了。她從一九七零年初中畢業後,就在學教書,一直教一年級。她的性子很好,溫和,和孩子們打交道,她從來沒有脾氣。煙村七零年後出生的孩子們,大多數是她的學生。學生們對啟蒙老師的印象最深刻,他們後來,無論是上大學了,成了學者,或者不成氣,成了打打殺殺的角色,在落英老師的麵前,都像個學生一樣,不會露出自己的鋒芒和村相。

    不單是孩子,煙村的大人,也以和落英老師話為榮。

    落英老師昨到我們家來了,還喝了我們家的茶。

    煙村的婦人,會這樣自豪地對別人宣稱。這自然是值得驕傲的事,落英老師能喝誰的茶,明誰的家裏收拾得一定是精致而幹淨,茶具上自然是一塵不染的。她很講究,她太講究了。這樣的人,像她父母親的,就不該生在農村,農村人哪裏有那麽多的講究呢?有些有幸去過她閨房的人也這樣。

    那時,能去她閨房的女孩,必是煙村出色的女孩,這出色,不單是要長得好看,還得是有文化的,會唱歌的,愛幹淨的,能和她談心,談未來的,是煙村的人尖子。悅靈就是這樣的人尖子。那時,悅靈是她最要好的姐妹。悅靈是個裁縫,比落英老師少上了三年學,不過悅靈人很聰明,長得也好看。悅靈帶了許多的徒弟,她對服裝有一些自己的心得,隻有悅靈能有幸進入落英老師的閨房,和她一起探討哪種樣式的衣服好看之類的問題。當然,也許會談一些私密的話題,比如談談建華老師和邱林老師。

    不知是哪家的男人有福,能娶得了她。

    那也未必是福,娶了她,那得當個太太供起來。

    當太後供起來也值得。

    這煙村,怕是沒有配得上她的人。

    我看建華老師和邱林老師就不錯。

    建華老師?他那麽的個子,還沒有落英老師高,長得也不好。

    長得不好怕麽事,建華老師有才哩,書教得好,一直教五年級。

    還會拉二胡,吹口琴,還會寫毛筆字,那一手字,在咱煙村,不是數一也是數二。

    我看,還是邱林老師有希望些,邱林老師長得好,家裏又有錢。

    不了,落英老師來了……

    閑聊的人,臉上都堆著笑,爭著同落英老師打招呼。

    落英老師輕輕地停住了腳步,衝大家微微一笑。然後將辮子輕輕往後一甩,款款地離開,她的腰肢很好看地扭動著,兩條大辮子上像長了鉤子,就把男人們的眼珠子勾跑了。女人們,並不因此而嫉恨她,女人們也覺得她好看,也喜歡看她。看了她,覺得這公菩薩真的是不公平,同樣是人生父母養的,為什麽她就生得格外水色。

    落英老師知道煙村人愛談論她,她習慣了被談論。

    在讀初中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的出色,在煙村的五七中學裏,就是人尖子。老師學生都喜歡她。她的歌唱得好,一副好嗓子。初中畢業了,她響應號召,不上學了,回來建設新農村。可是她這樣子,怎麽可能去種地呢?別是她的父母舍不得讓她下田幹活,煙村的人,也都會覺得不忍心。於是,她就在學教書。教一年級,整和a、o、e打交道。

    在學校裏,落英老師卻顯得有些不太合群。她不是個好親近的人,有些冷。有人就她太清高了。除了和邱林老師、建華老師好之外,她就和悅靈好。於是,到了黃昏的時候,煙村的人偶爾會看見,落英老師、悅靈、建華老師、邱林老師,他們四個人,沿著湖邊的長堤,慢慢地走。他們的腳步聲沙沙沙地響。他們要走很遠。走到月亮出來了。建華老師開始吹口琴。建華老師愛吹《涯歌女》:“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建華老師吹口琴的時候,其他三人不話,他們聽。建華老師吹的很深情,他們聽得很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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