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煙村故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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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綠衣九歲,正是問題多得要命,纏得人死的年齡。七八九,嫌死狗。綠衣的性格裏,又有著男孩子好動的一麵,赤了腳上樹摘桑椹、光了屁股下湖摸魚,劃著鴨劃,到濕地尋鳥蛋,什麽都敢做。煙村人,一個瘋丫頭。其實也不單是綠衣如此,這煙村的兒子丫頭都是如此。因此,煙村人稱孩子們跑出去玩不出去玩了,死到外麵瘋,曉得野到哪裏去了。一個“瘋”字,一個“野”字,極為準確、傳神。這是煙村人的語言。這個瘋字和野字裏,含著欣賞、自豪、鼓勵,還有一些些的擔心與憐愛。
麵對瘋丫頭綠衣的問題,爺爺不打算回答,這樣的問題是回答不完的,回答了一個,又帶出了另一個問題,她可以纏著問一。然而,綠衣卻不依不饒,揪了爺爺的胡子,不告訴她,她就把爺爺的山羊胡子揪下來。爺爺服輸了,,也就是這麽一,哪個死魚真的會咬鐵了,不過是,過了驚蟄節,湖裏的魚,溝裏的魚,港裏的魚,汊裏的魚,睡了一個冬,都醒來了,開始產籽、長膘,可以下鉤釣魚了。
爺爺這樣時,望著家門前的那一片漫無邊際的湖,和湖畔的濕地。湖水一日日綠了起來,深了起來,鮮活了起來。湖睡了一冬,開始風情萬種,開始春色撩人。冬的湖水,像是一塊白亮的玻璃,春一到,湖水就變顏色了,變成了綠玻璃。湖邊的濕地上,那些在冬季裏枯萎的草,沒在了漲起來的春水中。蘆芽,棒槌草,三角草,箭一樣鑽出水麵,綠得鮮嫩,陽光潑在新綠上,新綠的草葉發著玉樣的光澤。魚們在水裏活躍起來了,這裏打個暈,那裏打個暈。跳起來吃鮮嫩的草尖。鳥們也都開始回來了。長腳杆,彎脖子,尖而細長的嘴,它們一群群落在水田裏。湖邊的電線杆子上,那麽多的黑點子,是山雀、燕子。油菜花無邊無際,把金黃鋪到了邊,遠成了淡綠,煙村就成了黃金和翡翠鑲成的世界。煙村經過了一個冬的睡眠,醒來了,開始生機勃勃了。爺爺望著那湖,有那麽一陣子就發呆了。他的眼裏,就有了滄海桑田,有了世事雲煙,有了生離死別,有了風雨雷電。爺爺想,人生如夢!這是一個飽經世事的老人,在暮年發出的對人生的感悟。這感悟不是來自書本,是老人經過一生風雨後自然的總結,這些總結,有時卻會和某些哲人的總結驚人相似。
爺爺愛發呆,綠衣是曉得的。她還曉得,爺爺一發呆,要麽是想她的奶奶了,要麽,是想她的媽媽了。綠衣沒有見過奶奶,在她的印象中,奶奶就是湖邊山包上的那一個的土堆。媽媽在綠衣的記憶裏,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個影。綠衣瘋是瘋,野是野,可是這丫頭心裏有水,很靈氣,她知道爺爺這時的心裏怕是不好受了,於是她也不問問題了,學著爺爺的樣子,爺孫倆,都坐在門檻上,都赤著腳,爺爺不抽煙,嘴裏嚼著一節草,綠衣學著深沉的樣子,雙手托著腮,也望著家門前浩渺無邊的湖,也想想一些什麽。
綠衣到底是沉不住氣,她見爺爺想起來似乎有些沒完沒了,就牽了牽爺爺的衣袖,,爺爺,你哪裏曉得這麽多的話呢。爺爺一愣,,哪個話。綠衣,死魚都咬鐵呀。爺爺可以出很多這樣的話,比如在正月打雷了,爺爺就會,正月雷打雪,二月雨不歇,三月幹了田,四月秧長節……一直到十二月,一年的風雨,一年的氣候,都在正月間的這一聲雷裏了。爺爺還,閏七不閏八,閏八過刀殺……爺爺,聽得多了,就記下來了。綠衣你到爺爺這個年齡,曉得的事還要多呢。
起來,綠衣不該叫爺爺為爺爺,該叫外公。隻是她打跟了外公一起過,打就叫爺爺,叫習慣了。煙村人也覺得,這丫頭,就是老人的孫女。如果不是綠衣活脫脫一個春桃,煙村人大約會忘了,綠衣其實是春桃的女兒這一事實。
春桃是綠衣的母親。也是個打聰明的丫頭。不過春桃這丫頭心性高,總想著要走出這煙村,走出這濕地。春桃,她不喜歡這裏,這裏的一切,她向往的,是另外的一片地。那一片地,在春桃比綠衣還時,就在她的心裏紮下了根。那時,從城裏來了一些十六七歲的夥子丫頭,煙村人稱他們為知識青年,煙村人對那些遠離家鄉來到鄉下的孩子們不壞,重一點的活,都不會叫他們去做。他們就負責了唱戲,排節目,或者做一些輕巧的事。他們也給煙村帶來了別樣的歡樂。有個丫頭,那時就住在春桃的家裏,春桃的媽媽對她不壞,她就認了春桃媽做幹媽。春桃媽做了一口好吃的,都想著給她留一口。就是在那時,很多個有月亮的夜晚,她給春桃講了很多的故事,講城市,講城市的街道,講電燈電話,講城裏的車輛與高樓。她,城裏真好呀。於是,的春桃心裏,就種下了對城市的向往。
到城裏去。
這是春桃的人生追求。後來,那些知識青年們回到了城裏,再也沒有回來。春桃的母親也去世了。春桃讀書讀到了初中畢業,讀不下去了。她的成績不好,她的心亂了,她的心裏總是想著城市。於是,她就去城裏打工了。春桃去的是省城武漢。她在武漢給人家當保姆。她在離開煙村時就對自己,一定要在城裏紮下根來。一定。為著了這個一定,春桃付出了她無法承受,卻必得承受的代價。也許是一生的代價。
春桃十七歲那年,就愛上了一個城裏人,那個人是也愛她。春桃想,嫁給了城裏人,她就是城裏人了。於是她就懷上了城裏人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綠衣。春桃以為,她會因此成為城裏人的,她真傻,她把一切都看得太簡單了。她的夢想自然是落空了,據那個男人是有家室的,春桃生下孩子之後,帶了三個月,就把孩子丟給了父親,然後,她又出去打工了。她去了更遠的深圳。一晃,綠衣九歲了。春桃隻是回來過三次,也就是,綠衣隻見過她的媽媽三次,爸爸呢,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聽爺爺,爸爸死了。綠衣相信爺爺的話。綠衣想,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她要是有爸爸多好。爸爸是什麽樣子的呢?綠衣有時會想一想爸爸的樣子。
綠衣的母親春桃,這些年在外麵,東跑西跑的,她做過有錢人家的二奶,後來又在發廊裏做。這也沒什麽,煙村的很多女孩子,這些年都外出了,在發廊裏做,掙下了大把的鈔票,回到家,把家裏的房子修好了,讓父母的日子過好了,她們是煙村的榮耀。她們用自己的苦澀,成就了父母的榮光與幸福。可是春桃呢,不知為什麽,這些年來,她總是沒有掙下多少錢。她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她哪裏來那麽多的愛情呢?她一次又一次的讓那些男人把她掙得的錢花光。可是她似乎不長記性。這孩子,打聰明,怎麽就那麽缺心眼呢,就這麽死心眼呢?城裏有什麽好?這個問題,爺爺一直沒有弄明白。爺爺也擔心著綠衣,綠衣一的大了,他擔心著綠衣將來長大了,和她的母親一樣,也跑去城裏,然後在城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然而爺爺又想,不出去,讓綠衣一輩子窩在這煙村麽。這樣一想,爺爺勸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去想那麽多啦!
不去想是不去想,然而綠衣是一日日的大了,清明穀雨,寒大寒。一年又一年,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湖白了又綠,綠了又白,幾番變化間,綠衣就長大了。一日,綠衣就從學校哭著回來了。
爺爺,綠衣,我的乖,是哪個欺負你了?
綠衣,沒有,爺爺呀,我得了病,我會死的。
然而爺爺是虛驚了一場。綠衣長大了,來好事了。這讓爺爺高興,卻又讓爺爺更加的揪心。爺爺去找來了鄰居的嬸娘,讓嬸娘對綠衣傳授了一個女人在成熟的過程中必得的知識。從那一開始,綠衣和爺爺之間,就有了距離了。爺爺再也沒有把綠衣摟在懷裏,再也不叫綠衣我的乖。綠衣呢,卻是依舊的快樂,走路從來都不老老實實一步一步地走,總是一路瘋跑,老遠就喊爺爺,我回來了。爺爺,綠衣,你大了,是大姑娘了,別再這樣瘋瘋癲癲的了。綠衣吐吐舌頭,照原樣的瘋,來去像一隻鹿,在煙村跳躍著。可是她卻迅速地長大了,身體開始顯山露水了。活脫脫一個春桃。然而綠衣的心智還是那麽的單純,像煙村的水一樣,是透明的,這真是讓爺爺操心死了。許多的夜晚,爺爺想來想去,以一聲長歎結束了他的思想。有許多的事,爺爺想提醒綠衣,可是張過幾次口,卻無法把那些話得出口,爺爺想,該把綠衣交給她母親了。
綠衣的母親,在爺爺的催促下,終於是回到了煙村。
在爺爺的記憶裏,春桃一直是十多年前離開煙村時的模樣。這其間,春桃回來過幾次,每回一次,爺爺就要高興幾日又要傷心許久。春桃是一次比一次顯出滄桑了。爺爺有些認不出來眼前的這個女子了,這女子,頭發紅裏帶著黃,話嗓子沙沙的,還抽起了煙,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眼圈卻開始泛著青。
父女二人坐在門口,門口是湖。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湖,都沒有話。綠衣也懂了許多的事,她在房裏寫作業,耳朵裏卻在捕捉母親和爺爺的對話,關於她的身世,她現在已隱約清楚了。她有時會覺得有些悲傷,但這樣的悲傷也隻是一會兒的事,她更多的時候還是快樂的。和同學們在一起,和煙村的夥伴們在一起,她是快樂的。她還,十四歲,許多的事情,她還來不及去細想,也沒法去細想。母親回來住了半個月,綠衣覺得她很開心,畢竟是母女,很快就熟悉了。綠衣有時也想,要是母親不走了多好。可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早已能淡然麵對別離了。
過了許久,綠衣聽見母親,她得走了。
爺爺,找到合適的人家,就嫁了。城裏不好呆,就回煙村。
母親,知道的,爸。
爺爺,你呀,就是心性太高了。
春桃又點了一支煙。母親抽煙的樣子蠻好看的。綠衣從門縫裏偷偷看。她聽見爺爺,煙也要少抽一點。你看你,哪裏還像個人樣子。
母親就把那剛點著的煙猛抽了一口,餘下的大半支摁滅了,把煙在手中剝散,心不在焉地將煙絲在手中搓弄著。
爺爺,要不,就在煙村嫁人吧。
綠衣知道,前不久,聽母親回來了,就有人來問過爺爺,那意思,是想給綠衣找個父親。男方那一家,人品不壞,家境殷實,隻是那男人前年死了老婆,有一個十歲的兒子。綠衣緊張地聽著,她不知道這樣好還是不好。爺爺對綠衣,你母親要是跟了他,算是跳出苦海,進入福窩了。
母親,再吧。將手中的煙絲搓落在地上,,我不甘心。
爺爺,可是,綠衣一的大了。
母親,過兩年就好了,讀完初中,我把她帶出去打工。
爺爺,你還讓她走你的老路?
母親……綠衣看見母親再一次從煙盒裏抽出了一支煙,母親的手指翹成蘭花狀,很好看。她把煙夾在指頭上,綠衣覺得,母親的樣子還是那麽美。她為母親驕傲。
暑假的時候,煙村的太陽開始暴虐了起來。湖邊的柳樹,葉子都耷拉著,無精打采。幾隻知了,不要命地喊,知道了。知道了。湖裏開了一湖的荷花,紅豔豔的。鼓眼的蓮蓬躲在蓮葉下,這裏一個,那裏一個。綠衣劃了鴨劃,在湖裏摘蓮蓬。她還哼著好聽的歌,這是學校裏學的。
哎,姑娘,你嚇跑我的魚了。
綠衣聽見有人用城裏的話在喊。
綠衣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把船劃開了。遠遠地看那個釣魚的人。綠衣覺得那個人蠻有趣,他的釣魚竿也蠻有趣,是一節一節的,可以收起來。這和煙村人用的不一樣,煙村人的釣魚竿沒那麽講究,在竹林裏選了一根拇指粗的、直溜的水竹,削去樹葉,就是一根釣竿了,再講究一點的,大不了用煙火把竹節薰出一道道的黑圈。可是這個城裏話的人,釣竿是活動的,收起來時,隻是一根一米多長的竿子。
城裏人。綠衣想。她想起了父親,那個她沒有見過麵的男人,聽,他就是個城裏人。綠衣並不記恨父親,隻是有些想念父親。有時會想,要是有個父親多好。父親是什麽樣子的呢,是否會像這個釣魚的人,有著白淨的皮膚,戴著牛仔布的帽子,戴著茶色的眼鏡,普藍色的長褂子,是府綢的,輕盈飄逸。綠衣看著,想著,不覺又劃到了釣魚人的身邊。釣魚人看著綠衣,衝她笑。釣魚人笑起來很溫和。
你是城裏來的人嗎?綠衣問。
釣魚人笑笑。,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綠衣。
釣魚人,綠衣,這名字……
綠衣有些緊張了,,這名字怎麽啦?
釣魚人,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衣,你些麽事,又是稀又是幹的。
釣魚人就笑了起來,釣魚人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很溫和。綠衣覺得,釣魚人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釣魚人,你多大了,讀幾年級。
綠衣,讀初二了。
釣魚人,那你是讀過《詩經》的了,《詩經》裏有一首詩,就叫綠衣。
綠衣興奮地,是嗎?
不過,釣魚人,這名字不大好。
綠衣問,怎麽不大好。
綠衣聽見爺爺在喊她,有些不舍,但她還是回去了。回去了,心卻在這個奇怪的釣魚人的身上。為什麽我這名字不大好?綠衣想,下次見到釣魚人,一定要問個明明白白。可是一連幾,她都沒有見到釣魚人。有幾撥城裏來的釣魚人過身,沒有一個是綠衣要找的釣魚人。
五後,綠衣又見到了釣魚人,綠衣拿一塊土扔中了釣魚人的浮子。釣魚人回過頭來,見到了是綠衣,嘴咧了一咧。
綠衣,喂,我問你呢,我的名字怎麽事不好了。
釣魚人,也沒什麽,名字就是個符號,再了,你的名字很古典的。你們家是有讀書人的嗎?
綠衣搖搖頭。釣魚人問,那這名字是誰給取的。綠衣,是母親取的。母親為什麽給她取這名字,綠衣也不知道。那你爸爸呢?城裏人問。綠衣咬著嘴唇,不話。她呆了一會兒,提高了聲音,想是要把心頭的不快甩開。她,你是從城裏來的嗎?釣魚人點點頭。她,你們城裏好嗎,都有些什麽,城裏人怎麽生活。釣魚人,你想去城裏麽?綠衣搖了搖頭。釣魚人,那你問城裏人的事幹嗎。綠衣想起了母親,她想知道,母親為什麽那麽想在城裏生活。
嗚”地一聲,空中閃過一道銀色的光,釣魚人拉起了一條魚,他的臉上漾起了笑,把魚從鉤上取下,“撲喇”,放進了裏,魚在裏麵攪起了嘩嘩的水聲。綠衣於是去看裏的魚,裏有好多黑背鯽魚擠在一起。釣魚人看著綠衣,他臉上的笑,漸漸就凝固了。
後來的好些,釣魚人來釣魚。綠衣也去看釣魚人釣魚。釣魚人就對綠衣講城裏的事,講城裏的生活。綠衣,和電視裏放的一樣麽。釣魚人,一樣。釣魚人,想去城裏麽。綠衣搖了搖頭。綠衣隻是想弄明白,母親為何一心要在城裏紮根。現在,她有點似懂非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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