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精銀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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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從來人死魂不散,何況死得有冤屈”。且說正值深更半夜,卻從槐園孤樓中爬出一個頭紮紅繩、頸掛銀鎖的童子,張小辮兒三人好生吃驚,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場,魂魄都從軀殼中躥蹦出來,不知飛往哪裏去了。
這時那黑貓似乎也有感應,突然“喵嗚嗚”叫了幾聲,黑夜裏一對貓眼精光暴增,閃爍如炬。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正不知所措,聽到旁邊貓叫,直如雪水兜頭潑身,當即回過神來,心道婁氏槐園果然是個極凶險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纏上,恐怕這輩子再無翻身出頭之日。
靈州當地是十裏不同風、五裏不同俗,但黑貓辟邪驅鬼的風俗卻是自古已有,無人不知。張小辮兒念及此節,正想把黑貓扔出去抵擋,一不做、二不休,這叫做先打後商量。可是卻見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從麵前一閃而過,轉瞬間蹤跡全無。樓堂深處黑漆漆的暗不見物,竟不知躲去了什麽地方。
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又驚又奇,不知是什麽直娘狗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凶宅裏還真有鬼魅不成?但他們心中認定在槐園中埋著金銀財寶,正在興頭上,人住馬不住,如何肯善罷甘休?當下挑起燈籠,要壯著膽子去樓中一探究竟。
小鳳可沒他倆這等潑皮的膽識,見樓中鬧起鬼來,先自慌了手腳,加上終日裏擔驚受怕,又不曾吃過什麽正經東西,身子極是虛弱,頓時一頭栽倒,人事不省了。
孫大麻子是個仗義的人,見小鳳倒地不醒,趕緊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張小辮兒道:“三弟,小鳳這妮子吃不起驚嚇,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張小辮兒跺足罵道:“這寡婦偷漢養出的賊妮子,專壞三爺的好事!”但他見槐園中淒風凜冽,怨氣彌天,心中不禁發毛,獨自一人萬萬不敢涉險進樓,隻好和孫大麻子抬了小鳳,一道煙似的往門外便跑。
誰想這一跑就成了熱地上的螻蟻——半刻也立腳不住。但見天上已是黑雲遮月,四下裏陰風颯然,那荒廢寂靜的槐園之中,枯枝亂杈搖晃作響,深夜聽來,好似有無數小孩子躲在各處角落裏不住啼哭。偌大的一座婁氏廢園,竟沒半個安穩去處,隻得奪路出了大門,直逃至街首的貓仙祠才停下腳步。
夜深後,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貓聚集。野貓們伏在梁簷屋瓦上,好奇地打量著三個不速之客。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搭著手,把小鳳抬到積滿灰塵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順氣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轉過來。
小鳳仍是麵無人色,剛醒來就哭道:“你們兩個都被鬼迷了心竅了?那座大宅子裏也不知出過什麽血案,使得陰魂纏繞不散,竟至顯出如此凶相來。如今留下性命逃出來便好,千萬別再回去找什麽金銀財寶了。”
孫大麻子說道:“看來陰魂厲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沒個親人得知,使它至今不得超度,說不定有什麽滔天大變、千古奇冤在內。既然令我等撞見了,自然要還它一個清平公道,豈能袖手旁觀?小鳳妹子你是個女子,不必擔這樣的風險,隻須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張三弟再去探個究竟。”
張小辮兒雖比那二人小了一兩歲,但論起看景生情、隨機應變的見識和急智,卻遠遠勝過同輩許多,常有些自作聰明的念頭。他此時細細回想,除了在孤樓中見到一個童子,槐園中好似還有許多小鬼夜哭,動靜極不尋常。若說凶宅中鬧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內,但槐樹叢中死了這麽多小孩,可就顯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門裏的講頭,童子鬧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頭,不過槐園之事大有蹊蹺。張小辮兒幼年時曾隨一位老道雲遊賣卜,自小耳聞目染,知道許多方外之言,又對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連做夢都想在槐園中得上一注橫財。
靈州是有千年曆史的繁華古城,自古便有許多奢遮的富商大戶,因為在舊社會,許多財主都有埋金藏銀的習慣,所以老宅埋錢的傳說數不勝數。金銀埋在地下年頭多了,就會結成精怪,所謂物有其主,也隻有遇到真正有命收這筆錢財的人,才會顯出靈異。
據傳在前朝永樂年間,靈州城裏也有一座鬧鬼的荒宅。有個外省來的落第秀才,身家貧寒落魄,又無從投奔,整天隻能依靠替人寫信為生。一天天降暴雨,窮秀才無意中躲進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厲害,見房舍齊整,就夜宿於此。
誰知到了晚上屋裏就開始鬧鬼,床頭的蠟燭無緣無故就亮了起來,從門縫裏鑽進一群滿身素服的小人兒,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後擁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鑼打鼓地邊哭邊行,正從秀才床頭經過。
那秀才見狀驚得呆了,不知是什麽怪物,隻得側臥在床上不敢稍動。卻見一眾出殯發喪的小人兒走到床頭,忽然停下腳步止住悲聲,一個個擠眉弄眼,湊到一處嘀咕起來。秀才聽在耳中,好像是他們在問:“今天這屋裏怎麽有生人氣?”
秀才正自驚駭莫名,忽見人叢中走出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婦人,雖隻盈盈寸許,但濃妝豔抹,身態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誰知她爬到床上,也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指著秀才鼻子破口大罵,汙言穢語句句歹毒。
秀才向來文弱,雖然莫名其妙地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根本不敢還口,隻顧求饒討命。一眾小人都上前來,七嘴八舌地放出狠話,聲稱這仙宅豈是凡夫俗子能隨便進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剝了才算解氣。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說:“想活著回去原也不難,隻是我家主子日前駕鶴西遊了,現在發送的靈柩在此,你這窮酸到棺前磕幾個響頭,再喊兩聲好聽順耳的稱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就先饒了你的性命,隻痛打一回了賬,權且寄存你這顆驢頭在頸上。”
秀才見有活路,哪敢不遵,當即起身對著小棺材恭恭敬敬地磕頭,口稱:“大仙爺爺。”
一眾戴孝的小人兒似乎有意刁難,連連搖頭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稱呼雖然尊貴,卻一向聽得膩了,沒什麽新鮮。”
秀才唯恐他們反悔了要生吞活剝自己,趕緊又改口拜道:“賢大王靈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發喪的小人兒們頓時大怒:“稱大王絕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這窮酸敢欺吾輩無知?”
正所謂“運倒奴欺主,時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窩窩囊囊逆來順受,被別人欺辱時從不敢說半個不字,隻好再次告饒道:“列位仙家恕罪則個,小可實在想不出別的稱呼了,難道……難道竟要稱萬歲爺才合心意?”
那些窮凶極惡的小人兒們仍然不依不饒,紛紛說:“萬歲爺是皇上的稱呼,吾等位列仙班,怎會喜歡俗世君王的名號。看你這廝倒不像是個不可救藥的啃書蟲,如今教你一個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聲至聖至賢老夫子。”
這回輪到秀才生氣了,原來他讀書讀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隻知尊師重道,把聖賢書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萬倍,先前苟且求饒也就罷了,一群妖物怎敢妄充儒道聖賢?他聞聽此言,當時就火撞頂梁門,心中動了無名之怒,一跳蹦起多高,脫下鞋子擎在手裏,罵道:“我日你們先人,真是有辱斯文!”喝罵聲中抬手掄起破鞋來,往著人堆兒裏便砸,把棺材靈幡多打散了,那位為首的主母,當場被爛鞋底子拍作了一團肉餅。
那些抬棺哭喪的小人兒大驚失色,同時奔向門縫往外逃竄。秀才惱得很了,莫道老實人好欺負,把老實人逼急了更可怕。隻見這秀才真似困水蛟龍遇**,猙獰虎豹露爪牙,發瘋一般追在後麵隻顧打,直趕到廚房灶間,就見那些小人兒,都鑽進一口水缸的裂縫裏不見了蹤影。
秀才打得順了手,就勢砸破水缸,卻見缸底早已漏了,缸內空然無物,隻見著下邊藏的一個地窖,裏麵裝滿了金元寶。再回剛才睡覺的房間去看,也多是黃白之物,這才曉得是金銀之魄物老成精作怪。他記得孔子曾曰“物老為怪”,自己每每難解其意,原來真有此理。看來古人誠不欺我,真該他命中容得下橫財,也算物遇其主,最後竟借此得以暴富。
這件事在靈州城裏廣為流傳。張小辮兒此時說將出來,隻道那槐園中出現的異狀,多半同屬此類,也是埋了什麽財帛,卻不知是何等珍異寶貨,竟能化為童子模樣在夜間出沒,再不趕去將它掘出來,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無跡可尋了。
孫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張小辮兒更是受窮等不到天亮的脾氣,二人都覺得小鳳是天生貧賤之命,命薄之人納不得大財,就將她獨自一個留在廟中等候,然後收拾燈火,把正同野貓們廝耍的月影金絲虎捉在身邊,兩人一貓再次回去槐園尋藏掘寶。
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狠下心腸甩脫了包袱。估摸著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後鐵掌櫃必然要來收鑰匙,容不得再多耽擱,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風”,二人當下一溜小跑著回到槐園舊宅門前,按原路找到後宅樹叢中的孤樓。那樓中此時是鴉雀無聲,也不見半個人影。
二人一前一後提燈摸進樓中,就覺落足處不太對勁,像是有什麽東西硌腳,按下燈籠來一看,就見房中地上散落著許多筷子。這些筷子雜亂無章,不僅有新有舊,更是根根不同,連雙成對的都找不出來。有平民百姓家粗糙簡樸的,也有那富紳大戶家精製考究的,隻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烏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銀的種種材質。
張小辮兒心下驚疑起來,槐園中怎有這許多亂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時不得要領,隻是隱約覺得不妙,便舉燈籠在周圍照看。這時忽聽得身後有一陣小孩子的哭泣之聲,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全沒料到,不禁有些吃驚,急忙循聲去看身後,一看更是驚奇。原來門後角落裏有個地洞,洞口寬可容人,裏麵深不見底,把手往近前一探,冷颼颼的陰風襲人,哭聲就從洞中斷斷續續地傳將上來。
張小辮兒緊緊抱住黑貓湊到洞口向底下張望,這孤樓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處,就不會輕易發現門後地上有個大窟窿。黑貓到了洞前越發顯得不安,貓尾巴上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嗚嗚”低叫著想掙脫下來遠遠逃開。張、孫二人卻未留心於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兒,可能就鑽到地洞裏去了,此間究竟是個什麽所在?”又尋思:男兒若無富貴誌,空負堂堂七尺身,如今說不得了,這裏邊就是森羅閻魔的鬼殿,也要先進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他們這等窮怕了的人,以為有樁富貴近在眼前,那就如同是蒼蠅逐臭,心裏動了大火,還有什麽事是不敢做的?“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了,立即循著哭聲,提燈鑽進洞中,卻不知這一去,竟是“自找吊客凶神難,身陷喪門白虎災”。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