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慧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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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翟容待自己不那麽尷尬了,臉上不那麽燙了。問秦嫣:“你不請我坐嗎?”秦嫣屈了膝,將他讓到屋子一側寬大厚實的曲足案邊。

    翟容掀袍坐定在藺草編成的潔白坐席上。

    秦嫣看到翟容酒席之後又換了身衣裳,白色的綿底織錦袍子上,衣紋熨燙得行雲流水。整個人看起來不似白日那般張揚,倒頗有幾分玉樹芝蘭的氣度。

    她跽坐在他的身邊,從暖鬥裏拿起葵形瓷茶盞,替他篩了一碗茶水。翟容反手給她也取了個杯子,倒了一碗茶放在對手的桌麵上,對秦嫣一招:“你過來,坐這裏。”

    秦嫣挪在他對麵坐下,看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韌長的手指緩緩摸著茶盞上點點微凸的瓷釉。湊得這般近,秦嫣才算看出來,這是一隻握慣了刀的手,雖然手背的皮膚看起來,皎潔得好似手上的瓷器,手心卻會有一把薄繭,捏物即碎。

    她還留意到,他的手指指甲兩側有很多毛刺……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臉,沒想到看起來少年老成的人,居然還有咬指甲的毛病……

    秦嫣正在胡思亂想中,翟容放下茶盞,對她說:“花蕊娘子,我是來跟你說,你那姐妹墜樓並非意外。”

    秦嫣垂著眼皮聽他說話。此事她雖則關心,但與她畢竟關係不是很大。先前擔憂蔡班主上下的飯碗,如今翟家主出麵保了蔡玉班,自然沒什麽可憂心的。

    翟容說:“我哥查出來,她身上的護繩是被人用利器割斷的。”

    秦嫣看看他,她想不出是誰割斷那繩子。上台之前蔡班主親自讓人上去驗看過。此後,又有工匠在下麵把守。

    翟容說:“我們初步排查了一下,割斷繩索的,似乎是你的那位姐妹?”

    秦嫣想不出絲蕊如此做的緣由。如此高的地方,秦嫣也隻能保證一邊往下墜落,一邊抓住那些架子減慢墜速,筆直掉下來肯定是摔壞了。

    翟容說:“花蕊,那個女人並不顧你們‘蔡玉班’幾百口人的生計,能這樣一跳,必有隱情。所以我來跟你問問,平日裏你與那小娘子相處,可有什麽異常?”

    秦嫣仔細回憶著,跟絲蕊相處的一幕幕往事從腦海中緩緩而過。絲蕊是個普通舞姬,基本功雖然不錯,但也在尋常水準。她心想,什麽事情,能夠讓一個姑娘家狠絕到自己從如此高台上往下跳?

    想了半日,她搖頭說:“並無異常。我們一起從居延澤過來,一起學藝,她跳舞確實不錯,但是班主選她也是看上她長得好看。”

    翟容說:“一點兒破綻都沒有?比如,晚上會不會去跟什麽人接觸?”

    秦嫣說:“沒有,在路上我們都是一輛馬車裏睡覺的,到了敦煌我們睡一屋,沒看到她去跟什麽人接觸過。”

    “以你的能力,你說沒有異常就一定沒有異常了。”翟容道。

    秦嫣點頭:“如果有特別之處,我一定會留意到的。”

    “說得也是,說起來,還是你的破綻比她多很多。”翟容語氣似乎淡然。

    秦嫣隻覺得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向翟容,他眸光如電,正在專注端詳她。秦嫣警覺起來,他究竟是要詢問絲蕊,還是要套問她?

    秦嫣想了想,旋即又無所謂起來。自從踏入了這個防備森嚴的敦煌,她已經幾乎可以確認,此番刺殺□□使臣的任務,她必然有來無回。當時就打定注意,與其如履薄冰地隱匿自己的蹤跡,還不如放開心胸,好好享受手中有限的時光。

    是啊,隻消有退路。在大澤邊,她不會木秀於林地去學那什麽《歸海波》,規矩做個低等樂師伺機埋伏就是了,根本輪不到來翟府表演;在香積寺,哪怕絲蕊在她麵前摔成血人,她也決不會動彈一根眉毛,讓翟容有機會一窺她的真相。

    冷酷和隱忍低調,這曾是她身為一名紮合穀“刀奴”,最重要的修為。

    隻是自從靠近唐國,生死早已沒了懸念。

    那高掛在頭上的奪命剛刃,她也早已學會無視。人生短暫,她要好好真性情一把,率性地過完這個月。翟容觀察她的神情,她似乎略微緊張了一下,可是很快就又釋然了。

    翟容繼續緊逼一步。他從靴筒中抽出一根細長之物,打開包著的帕巾。

    這一下把秦嫣嚇到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這是一根長約五寸有餘的金針,上麵幽幽然泛著一層藍紫色的光芒。翟容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頓促,緩了許久才慢慢恢複平靜。

    “是毒針嗎?”秦嫣看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說話。她盡量做出不太確定的模樣,但是也不能做出一竅不通的模樣。她的身手都快被翟容看光了,再做出一副蒙昧無知的模樣,反而顯得不那麽貼切。

    翟容點頭:“我從那小娘子身上搜出來的。”

    秦嫣說:“她……她要殺誰?”

    翟容說:“你覺得她從高台上跳下來,誰會去接住她?”

    “不是你嗎?”

    “不是,是我哥。”翟容肯定地說。

    “什麽?”秦嫣腦海中閃過翟家主那張臉,“翟家主……”

    翟容說:“那麽高的台,整個人落下來衝撞力之大,不是普通練武之人可以承受。而當時在台下,能夠有這個能力將那小娘子救起的,隻有我大哥。我大哥去接她必然會失去警惕,然後她隻消……”他做了個以針插入的手勢。

    “啊……”秦嫣渾身打個大寒顫,臉色雪白了。望著他,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

    翟容皺眉:“你怎麽了?嚇成這樣?”

    秦嫣趕緊讓自己回過神來,她仍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可是你也在啊,為什麽不是你呢?”

    “這正是可惡之處!”他用那塊帕子將那金針小心裹好,說道:“如果我在場,去救人的可能是我,可是他們知道,若不是特殊情況,我是不會出現在那個宴席上的。”

    “這怎麽會知道啊?”秦嫣斜著看他,別人又不是你小爺肚子裏蛔蟲。

    翟容說:“我這次回來,族老要讓我從我哥手裏接回翟家。今日主座也是讓給我的,而我是不願意擔這個家主之位的。我隻能避開席麵,先前我不是帶著你去香積寺看風景麽?”

    秦嫣點點頭,若不是她懇求,他確實沒有打算去看“蔡玉班”的演出。

    心中將翟家主和翟容對比了一番,覺得翟家主分明比眼前這個少年人更穩重,更可靠,族老們的頭腦中必然淋了雨不曾曬幹。秦嫣此時意識到了他在跟她說起的,可能是翟家的隱秘。便閉口不語了。

    翟容明白她的心思,道:“這並非什麽秘密。隻不過你剛到敦煌來並不清楚,我哥是庶長子,我是嫡長子。翟家都覺得他名不正言不順。指使你那姐妹行刺之人,對於翟家是有一定了解的。”

    秦嫣低下頭,手上的茶杯依然還有殘溫,哪怕是看起來富甲一方的翟府,也並不是一個平靜的地方。她想到戲台邊,翟家主那長長的眼尾裏微微含有的笑意,他看著軼兒的目光,暖得能令人融化。

    這樣親和可敬的人,也會被人盯上。

    秦嫣說:“可是,翟家主也沒有去救人。隻消他不過去,絲蕊無法刺殺他啊。”

    翟容撇她一眼:“有你這麽一個全力施救姐妹之人,他當然不會出手了。”

    秦嫣低頭一想,的確是,翟家主坐在舞台正對麵,她從樂師座位去救絲蕊,翟家主那個位置是能夠看到的。按照翟容的說法,翟家主也是武功高強之人,自然也能夠分辨出,秦嫣的能力還是能保住絲蕊性命無憂的。

    翟容一拍桌子,茶杯亂跳,也嚇了秦嫣一跳,他怒道:“真是防不勝防!這河西之亂,哪裏都有刺客!”指著秦嫣道:“你身手這麽好,你是不是個刺客?”

    “……”

    翟容步步緊逼:“你在大澤就滿身破綻了。你知不知道陳應鶴先生為何連樂班都不進了,不告而別?”

    秦嫣聽著他說話,手指不覺握緊了那厚潤的案桌邊沿。

    翟容劍眉微斂:“其實傅老先生和衝雲子道長當時就覺得你不對勁,是陳老先生幫你遮瞞過去。進了敦煌城,他一介布衣,沒法為你擋了。你說說看,你到底來刺殺誰的?”

    秦嫣被他嚇得不輕。

    不過,身為紮合穀“草字圈”公認最好的兩大“刀奴”之一,她有著抵賴到底的頑強。

    她睜大眼睛,並沒有如弱女子般嚶嚶而哭的姿態,她自知自己本來就沒那種小女兒身姿,做出來也是惺惺作態。

    她昂頭接住翟容如刀的目光,略帶一些怒色:“身手好一些就是刺客了嗎?我阿耶從小就跟我說,別以為這世上會有男子保護你,除了阿耶一個都不可相信。我從小練武,就是為了少受轄製!”

    “可憐我阿耶……他、他……”

    秦嫣沉默了一下,似乎心痛難以再言,低下頭身子顫抖。

    翟容靜靜坐著,等她不再發抖,問:“你阿耶是誰你怎麽會流落此處”

    秦嫣沉首半日,仿佛鼓足勇氣一般,輕聲道:“是……是圖霍爾這個賊子。”

    “圖霍爾”翟容畢竟久不在河西,對這裏的匪幫不夠熟悉。

    “是!”秦嫣做出下定決心、和盤托出的模樣,“他、他將我逼出南雲山!我好不容易趁驅逐東圖桑,聖人大赦天下浮浪人,拿到了這份‘花蕊’的公驗。如今有了安定的日子。我要去殺什麽人?這世間什麽人值得我去動手?”

    翟容問:“南雲山……圖霍爾?你是誰?”

    秦嫣挪出坐席,膝行至翟容正麵,低低拜伏。翟容將她扶住:“不須行禮,你說給我聽。”

    秦嫣點頭,開始“移花接木”,將南雲山的那件慘案緩緩說給他聽。

    秦嫣曾經去南雲山執行過任務,對於南雲山的狀況十分了解。

    南雲山是個響馬山寨,幽若雲是南雲山十三鷹的幽九州之女。去年在一次搶劫駝隊中,結識了一名出家之人,法名慧徹。她一見傾心,那出家人一心禮佛西行,不願接受幽若雲。

    幽若雲要等待他回心轉意,便將他囚禁在南雲山自己的山洞裏,日日相待。半年裏,因幽若雲心軟,那出家人兩次獲得機會,逃出南雲山。最後依然被幽若雲帶了回來。

    南雲山的老三圖霍爾,覬覦幽九州的秘藏財寶許久。因那慧徹在潛逃之時,與外邦有所聯係。圖霍爾便以幽若雲通叛之嫌疑,鼓動南雲山其他人馬,血洗了幽九州的山洞。

    幽九州和手下一百多人拚死相鬥,被亂箭射死,無辜的慧徹也在混戰中命喪刀下。幽若雲獨自一人逃出南雲山,不見了蹤影。

    那幽若雲比秦嫣年長一歲多,秦嫣自從被翟容看破武功,便開始想,哪一個身份可以符合如今的她。既會一些武藝,年齡相仿,又有隱埋過往身份,入唐國的理由。細想來,幽若雲正好都符合。而南雲山距離遠在高昌西側,翟容也不可能去找圖霍爾認證。

    秦嫣將戲做完,便低眉垂眸,盡了人事便還須聽其天命。她等待,看他是否信任她。

    她運氣很好,因為翟容進來時,恰好看到了她避人哭泣的模樣。他這種外冷內熱的兒郎子,很見不得弱女子流淚,更何況還是如此獨自偷偷飲涕,這是悲傷到極處了罷?

    翟容想起方才她盛裝而泣的情景。

    如此紅妝落淚,的確像是想起逝去的情郎而悲慟的模樣。他再多疑,也被秦嫣那幾顆真情淚珠,惹得不由先信了她幾分。

    他說:“你逃出來這些日子,一定很艱難。”

    幽若雲逃出來後,哭到血淚俱幹。秦嫣一字一句將幽若雲的話複述給翟容:“是慧徹救了我,我會珍重自己。雖然我知道,哪怕我是螻蟻、是草芥,他也會伸手救我。”

    翟容說:“那慧徹僧……”他搖頭,“你做的這件事情實在是太蠢了。你白白壞了他的性命。”

    秦嫣依然模仿幽若雲,輕輕合上雙手,容色端莊地告訴翟容:“他不曾怪我。他隻願我能隱姓埋名,過上平靜的日子就好。”

    合掌之時,秦嫣想到了長清哥哥。

    他站在戈壁灰黃的山崖下,雙手合十向她送行的模樣。他的短發在陽光下染著塵土的淡暈,一身陳舊潔淨的僧衣在風中無聲飄動。

    翟容觀其神色姿態,寶相內蘊,這的確是個與佛家弟子相處甚深的少女。

    他的目光難得變得柔和了,輕聲安慰她:“我明白了,你別太難過了。”看著她睫毛濡濕,眼圈粉融,想到她小小年紀痛失父親與情郎,有心哄她高興一些,道:“我帶你去看件有趣的東西,你去不去?”

    管十一娘子提著食盒走進來,正聽到這句話。

    看到自家二郎主柔聲曼語,又見女孩子低頭,粉頸纖弱的模樣,心中微有吃驚:二郎主回來之前,翟家主特地吩咐成叔去奴場買了好幾個絕色的丫頭來。說是二郎主也半大不小了,若有他喜歡的就納個妾,暖個床開開竅。免得毛手毛腳不通款曲,待到娶正妻之時有衝撞。

    二郎主回府好幾天,從不見他正眼覷過那幾個姑娘,寧願蹲在後院跟一隻四腳畜生玩。他嫡母家,華陰楊氏的表兄楊召,最是風流愛耍,幾次要帶這表弟去“雲水一品居”結識豔姬,都被翟容推辭了。

    成叔擔憂翟家人丁單薄,翟家主是不打算再納妾生子了,一個軼兒已經讓族人做足了文章。眾人將希翼都放在翟容身上。成叔跟她提這事兒時,管娘子勸慰成叔,男孩子晚通人事一些也是有的,二郎主又是常年閉塞學藝,慢慢籌劃。

    此時,二郎主卻正對著這個小樂師低聲慢語,頗有嗬護之色。

    管十一娘頓生一種自家傻兒子要被來路不明的狐狸精拐走的錯覺,食盒往兩人中間一頓:“二郎主外邊酒席肯定是吃飽了,不如外麵逛逛。小娘子不曾吃飯。”

    翟容身子都沒挪,笑對管娘子道:“十一娘,你給她什麽好吃的?”說著便去掀那食盒蓋。秦嫣也餓了許久,上場前不得好好用日膳。一時竟忘了跟管娘子打招呼,隻顧目不轉睛地看著翟容掀食盒。

    管十一娘子瞧著一肚子氣:這不但是隻狐狸精,還是一隻貪吃沒禮數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