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飯肆

字數:8480   加入書籤

A+A-




    此為防盜章, 全定的小天使不能看,麻煩清一下緩存,謝謝啦!  成叔見雙方僵持不下, 此事他們也並不打算去告官, 畢竟一來沒出人命, 二來絲蕊的這個舞蹈接近百戲之耍, 出點意外也是常情,三來, 正好是翟家的宴席。誰都希望,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成叔見問不出個所以然,道:“蔡班主臨走之時, 就立時命人送來了你們的身籍。五日後辦完買奴手續,你們就是翟家之奴婢。到時候翟府裏要打要殺是由不得你們的!如今說實話,我可以懇求家主為你們減免罪責。” 翟家主是散官之職在身, 官家人管教自己奴婢,的確不需人置喙。

    此時,六曲素縑屏風後轉出玄衣的翟羽。

    眾人看到他,連忙跪伏行禮:“翟家主。”

    翟羽的目光將眾人掃過, 落在絲蕊的身上:“絲蕊小娘子, 能否隨翟某書房來一下, 我有話跟你說。”

    成叔道:“家主, 這些人蔡班主已經說了, 五日後身籍辦到了我們府中, 打得罵得,一定能審出來。”

    翟羽抬手製止他,他當然知道能審出來,不過,能把事情好好問清楚,何必要動用血腥手段呢?

    他對成叔道:“林娘子和水頭兒你好好看管起來,小娘子,跟我來。”

    絲蕊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站起來,跟在翟家主的身後向側屋外麵走出去,兩隻手微微握住拳頭。

    此時,雪奴又是一聲長長的望月狼嚎。

    翟羽皺眉,停住腳步。

    他知道自己兄弟又去招惹那白狼了,招手便有一名翟府護衛。翟羽吩咐他,派點人手去看著點狼,不要嚇到了客人和軼兒。

    “鬱遠堂”內外依然飲宴不止的翟家族親聽到狼嚎都停住了,知道翟府先前養著一隻生了白毛病的狼,七年前就放了生。前幾天二郎回敦煌,那狼竟然從北山裏出來,到城外去迎接自己先前的小主人,被二郎主帶回了翟府。那狼如此通曉人性,還被敦煌城上下傳為美談。

    有些熟悉狼性的猜度,別是那狼出來了吧?有翟府下人適時走入,跟諸位說笑了幾句,說明翟家主會派人看好銀狼的,請各位親眾繼續。眾人釋然,翟家主說了妥當,必然就是妥當的。於是吃喝行令,跟豔姬們說笑捏手。

    園子裏,翟容和秦嫣帶著那雪奴在亂竄亂跳。

    秦嫣自從扮演了這個“花蕊小樂師”,時常需要一坐半天,動輒便要低頭屈身裝卑弱。不能跑不能跳,此時此刻無需再在翟容麵前掩飾什麽,將那裙子挽了一半在腰帶上,跟著翟容攆著雪奴滿院子瘋轉。

    兩人都是身輕如燕,隨便拉著個枝條便能輕鬆躍出十來尺。隻不過,秦嫣靠的是身子輕、協調好,翟容則是有意將自己的輕功壓製住,以便秦嫣能跟上他。

    雪奴畢竟已是一頭九歲的狼了,年事太高,跑了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便躺下來喘息。

    翟容見雪奴跑不動了,喊住秦嫣,兩人退回到雪奴身邊。兩人一狼,如此玩了一圈彼此都很熟悉。雪奴甚至已經容許秦嫣靠在它的背上,將它當做個“隱囊”用。

    月光透過他們頭上的樹葉,將細細的銀光灑在他們身上。兩人都跑得發絲有些散亂,衣衫不那麽整潔,因為心境愉悅,雙雙顯出一股子孩童般的神氣來。

    此時此刻,她不是那個紮合穀心事重重、生死掙紮的“刀奴”;他也不是那個心機深沉、察微變色的大唐天子侍衛,隻是與夥伴玩得很開心的普通少年男女。

    除了“鬱遠堂”的樂伎演奏,秦嫣耳邊又傳入了方才進入杏香園時聽到的琵琶聲。夜深處,這聲音越發淒楚動人。秦嫣對翟容道:“這人彈得真好聽,比我好很多。”兩人化開了隔閡,說話也顯得熟諗。

    翟容說:“這是琴娘,彈很多年了。你沒法跟她比。”

    “那她怎麽不出去給客人演奏呢?”

    “琴娘隻彈給我哥聽。”

    秦嫣點頭,她身處樂班,能理解某些女子心係男子身上的癡情。更何況翟家主那番品貌,也是當得起的。

    翟容覺得翟家院子還是憋氣,對秦嫣道:“改日,我帶你去月牙泉玩。”

    秦嫣搖頭:“那是出城的。又要去簽‘過所’。城裏就很好玩了,集市上很多貨物都很新奇。”她對唐國進出關的繁瑣可謂深有體會了。

    “不用‘過所’,”翟容是皇家近衛,自然不需要那個東西,眼珠一轉,不打算告訴她可以直接帶她出城,“你不會輕功,我教你輕功如何?”他看她肢體調和性十分優異,若稍微給她一些心法在身法步行中,學點輕功應該不困難。到時候帶著她翻城牆,豈不比拿著魚符走城門更有趣一些?

    秦嫣心中一動,她沒有機會學習高深武功的心法,她唯一勉強算得上心法的是紮合穀老巫傳授給她的一種運轉氣脈的方式。可是這種所謂心法根本對她的武功毫無任何進益。

    她真想掌握高深的武功,如此便能救她的長清哥哥。

    七年前,秦嫣到紮合穀的兩年了,方八歲。便被莫血驅策去了赫施巴部落,混入部落做個小賤奴,同行的還有“草字圈”的幾個同伴。

    大漠的冬季特別冷,秦嫣他們身上隻有單衣。赫施巴部落裏呆了不過兩天,便有三名“夥伴”凍餓而死。餘下的五個人都是冷冷地看著他們掙紮著,慢慢歎出最後一口殘氣,沒有人會出自憐憫之心,遞給他們一點水食,因為,也沒有人會來憐憫他們自己。

    秦嫣在長大一些以後,跟著長清讀過書才能明白,紮合穀能夠如此將他們視作草芥,就是因為隋唐之爭,李唐軍閥之亂,在邊境造成了大量流民難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紮合穀手裏有無數這樣幼小而卑賤的生命,可供他們蹂/躪。

    無情的大漠上,永遠都在展示著弱肉強食的生存麵貌。

    混進去不出幾日,赫施巴部落便被洶湧而來的黑狐部落洗劫一空。角箭紛揚、彎刀閃裂,男人們被殺死,女人們被侮辱,血流成河。孩子和馬匹一起,被黑狐族帶到了他們黑狐王赫連越的牙帳所在。

    秦嫣他們如牲畜一般被鎖著粗繩,拴在一個破舊的帳篷中。

    秦嫣他們知道,這黑狐王赫連越本是焉耆國的一位親王,不服本國束縛,在擇藍山自立門戶。此人狡兔三窟,獨占商路,很難對付。秦嫣的主人莫血,奉命要除去此人。而此人有個嗜好,每次將商隊、較弱部落洗劫之後,會留下一些孩子進行體格篩選,一來嗜血取樂,二來養大一些,更容易聽話。

    紮合穀便讓“草字圈”這些半大孩子進入赫施巴,又設計讓黑狐王來劫掠走這些孩子。

    北風呼嘯著卷過百葉摧折的黑夜,萬物都裹卷在一片紛紛揚揚的冰冷雪花中。破爛不堪的牛皮帳中,雪花不住從大小不一的破洞裏跌落下來。

    破爛的牛皮大帳中,風聲如鬼哭。

    混亂的人堆裏,秦嫣看到,在牛皮帳的一角,獨自盤伽趺坐著一名胡人少年。身邊的雪花緩緩降落,勾勒出他平淡而舒朗的眉目。在血腥賁張的牛皮大帳中,他顯得潔淨如蓮。哪怕他的四周是血海濤濤的阿鼻地獄,他立身之處,永如十方諸佛的莊嚴淨土,無有眾苦。

    他的安靜盤坐,不知不覺感染了好幾個惴惴不安的孩子,大家在寒冷中瑟縮成一團,甚至小一些的孩子還睡了一覺。

    秦嫣也睡了一覺。

    第二日依然是風雪彌漫的天氣。

    狂風夾雜著雪粒子,將他們凍裂的手腳冷到幾乎失去知覺。

    他們跌跌撞撞被驅趕到了黑狐部落牛皮帳圍著的場地上。穿著厚實皮甲的黑狐士兵,丟下一堆廢銅爛鐵一般的兵器,獰笑著用足尖隨意選擇,踢到他們每個rén miàn前。等待著一場血與肉的搏殺,去滿足他們那嗜血成性的獸心。

    秦嫣跟著眾人一樣,也拿起了一塊所謂“兵器”,隻是半截鏽損的彎刀。

    她看到那名胡人少年也在隊列之中。

    當他站在那裏時,秦嫣驚訝地發現,他是個身軀不過四尺略餘的侏儒。清秀成熟的麵孔與他的身體,十分不成比例。

    那胡人少年沒有撿那唯一可以賴以防身的“wǔ qì”。

    他安靜地站著,白日裏可以看到,他也是渾身傷痕,甚至比其他孩子紫痕更多。可是那汙染不堪的灰色棉袍,縱然破損處處,依然平整得異乎尋常。他垂目向地,心境平和。立在一群鼓鼓欲戰的孩子們中間,隻消赫連越一聲令下,手無寸鐵的他必然是第一個魂歸地府之人。

    赫連越示意一名黑狐士兵將一把刀塞到他手中。那少年等對方手一鬆,便任其當啷一聲落在地上。赫連越已經玩了他好幾天了,每次事後,這少年侏儒總是很快就將自己重新料理整潔,無怨亦無哀。而每次驅策他去shā rén,他從不遵命。

    這份孤絕的倔強觸怒了赫連越,他暴怒了。一拳將侏儒少年臉上打得鼻血流淌,又在他身上狠狠揍了幾拳,將他拖到場外。親手扳起他的下顎,逼著他睜開眼睛,看其他孩子們的血肉廝殺。他要讓這個少年看到,不是每個人都能恪守自己的尊嚴,他要讓他看到,今日這裏又有一群芻狗在被他盡情驅策!

    風雪哀嚎著灌滿天地,片片白雪都帶起了血色。

    這些孩子大多都是草原人,生出來就能上馬,自會走路便會使刀。若是世道安康,他們也許長大會成為部落的守護者,也許會成為一群牛羊的主人,他們可以安居樂業,娶妻生子……

    在戰火不斷的西域,他們稚嫩的臉上,隻剩下張牙舞爪的絕望,用僅存的一點點生命熱力,撲向那永恒的黑暗。

    無論如何廝殺,秦嫣他們幾個受過訓練的,自然還是可以存活下來的。

    在七大八小的勉強還存活的孩子裏,最矮小的秦嫣吸引了赫連越的注意力。

    此刻紅雲卷盡,暮色四合。

    大澤邊停了一支準備明日進入敦煌城的樂班。樂班中的人吃過了飯,都回馬車早早休息了。留著一個小姑娘獨自一人坐在大澤邊,一遍又一遍練習著同一首琵琶曲。

    小姑娘名字叫秦嫣,她覺得很餓。

    日落之前,車隊在大澤邊停下休整,她就被師傅趕下馬車練琵琶。

    師傅嫌棄她彈得不好,拿鐵條打腫了胳膊,又罰沒了飯,餓著肚子彈到如今。她手裏彈的這首曲子並非尋常曲目,名叫《歸海波》。據師傅陳應鶴老先生說,這首曲子糅雜了一百多首琵琶曲中最難的技巧。如果她能彈熟透,以後學任何曲子都能得心應手。這曲子本來師傅不想教她這種小姑娘,是她一路上賣乖、討好、嘴巴甜,纏著音律教頭陳應鶴老先生,哄得老先生答應單獨教她。

    《歸海波》真的很難彈,她稍微一分神,曲子“咯噔”一聲又卡住了。

    “又是這裏!又是這裏!!”曲音剛斷,車隊裏一輛馬車的窗簾就被狠狠拉開,彈出一顆銀霜滿鬢的頭來。陳應鶴老先生衝著秦嫣道:“再彈不過這個坎,今日不得上車睡覺!”

    旁邊一輛馬車的窗簾也拉開,一個名叫玉蕊的姑娘笑眯眯露出頭:“花蕊兒,你用些心。天黑歹人出沒,當心月兒黑黑,讓你兩片嬌花碾成泥!”

    “呸!”陳應鶴先生衝著那姑娘狠狠吐了一口痰,“盡開黃腔,帶壞小丫頭子們!”

    允和樂班並不大,班主邵康帶著兩名胡姬,陳應鶴老先生是音律教頭,還有她們十二個姑娘,再加上幾位雇來的馬車夫。

    秦嫣重新抱好琵琶,認真彈奏起來。她想,隻要琴技好,就會有飯吃。

    敦煌那麽大,這隨後一個多月,她一定會過得很快活。

    在允和班,秦嫣的名字叫做“花蕊”。

    這小樂師“花蕊娘子”的身份,是她冒用的。

    前幾天,主人莫血將她送入“允和樂班”,讓她混入敦煌城潛伏下來。一個多月以後,石/國使者會來到敦煌,她需要在唐國土地上刺殺那名西域來使,達到“星芒聖教”以恐怖行動,震懾唐帝國的目的。

    可是,以她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還有師傅陳應鶴先生對於唐國城池的描述,她發現,這次任務和先前她在西域各地執行過的任務完全不同。唐帝國是個壁壘森嚴,兵馬眾多之地,哪怕她能夠刺死石/國使者,也不可能逃出城池。

    她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足足吃了兩個蒸餅才緩了過來。她決定,實在不行就不幫星芒聖教“幹活”了,以“花蕊”小娘子的身份,在唐國好好享受幾天美好的小日子。

    秦嫣對學琴的事兒不愁,紮實練習總有效果。心中擔憂的則是允和班班主,那名叫邵康的男子。

    她老覺得他怪怪的,平日裏幾乎不跟她們打照麵,吃用都是那兩個美貌胡姬親自服侍。而且吃得特別豪奢,有一輛馬車裏裝滿了他的食物,有不少貴重的食材。秦嫣一路觀察了好幾天,認為班主和胡姬應該不是尋常做樂班生意之人。

    尤其是,她還發現,除了她們的車隊,還有一支胡人商隊模樣的馬隊,總是忽遠忽近地跟著允和班。秦嫣曾經假裝去解手,稍微走近了一下,看到他們走動時,那腳步顯然都是練家子。

    難道說,她混進來的是個假冒的“允和”樂班?

    不管真假,敦煌城明日就能到了,秦嫣繼續練著琵琶。隨著手指流動,《歸海波》首次流暢地從她的指尖滾珠而出。

    一曲彈畢,秦嫣心中通透愉快,正要乘勝追擊再來一遍。

    一隻手拍了拍她的琵琶,她愕然轉頭,見到一個黑衣人彎著腰看著她。此人紮著一塊黑巾,隻露半個臉。秦嫣頓時想起方才玉蕊給她開的玩笑,心頭緊了緊,抱住琵琶死死盯著對方。

    他若真的要將她的“兩片嬌花碾作泥”,她務必先發製人!

    手中木撥子轉成一個尖銳的角度,就要出手……

    兩人四目相對……

    秦嫣驀的住了手。

    對方隻以黑巾遮了下半張臉,上半張臉很清晰:此人眉若墨畫,眸如晨星,額角的皮膚白皙如玉……

    她將木撥子收回:生得如此標致的少年郎君,怎麽會夜黑風高來“碾”她?

    秦嫣依言看向馬車隊那裏,但見,師傅陳先生,馬車夫,還有十一位姑娘們,都躬身蹲在一輛馬車的背後。那黑衣小郎君將她帶到允和樂班眾人處,讓她也蹲下,輕聲道:“各位,此事與你們無關,你們莫要聲張。”

    秦嫣聽得身後一聲碎響,回頭看去,邵康班主的馬車上牛皮、竹片、鐵塊飛濺出來,班主邵康循空直上仿佛一隻灰鶴。一名高大壯實的葛衫老者,手中揮著一支三尺鎏金鏜,風聲呼嘯地向邵班主砸去。透過馬車的車輪,她看到另一麵一名灰衣的道長,正和那兩名胡姬打成一團。

    秦嫣心道,對方是來捉拿邵康班主的?

    她記得還有一支wěi zhuāng成胡商的馬隊就在附近,想來這支馬隊也會來助陣吧?果不其然,她看到那隊人馬發現了此處的異常,正從黑暗中向允和班的車隊衝過來。月色下,這些“胡商”滿麵猙獰,眼看著就要衝到這裏來了。另有五個黑衣人立即現身而出,揮刀迎住了這支殺氣四溢的“胡商”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