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這是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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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榻上零星跪坐著幾位客人,全在西側。白日喝酒的人少,隻一個酒坊雜役坐在樓梯邊候著,他被武士的聲音吸引過去,目光觸及武士身邊坐著的男子,見人似有抬頭的跡象,忙不迭縮頭,心跳都快了幾分。
那男子一人孤零零坐在東側,紫袍加身,貴氣逼人。長得並非凶神惡煞,反而極其英俊,麵部輪廓如刀鋒削就,有股淩厲的氣勢,一雙劍眉濃如漆墨,眼眸如星,眉頭雖然舒展著,卻莫名給人一種此人絕對‘不好惹’的氣勢。更兼他寬肩勁腰,胸膛微鼓,隔著衣服也能想象底下定然藏著一副強壯有力的身軀,僅是坐著,便無端令人覺得高大。又像一頭蟄伏的猛獸,隨時可以暴起噬人。
沒聽到回應,年輕武士又嬉笑道:“將軍,小美人坐下騎著的,可是踏血的小兒子。”
男子似乎終於被勾起幾分興趣,慢條斯理地起身,負手站到窗前。
院裏,顧淮不知兩人正在對他觀望,捏了捏下身,又麻又疼,他倒吸一口涼氣,再想保持淡定,臉上也忍不住出來幾分鬱悶。
男子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顧淮,問:“這是我兒?”
年輕武士摸了摸下巴,笑著說:“該是你兒。”
男子點點頭沒再問,轉身回座,說:“讓他上來見我。”
顧淮沒脾氣似的騎著小馬駒,雙手握拳,一下一下給自己捶腿活血,忽見身邊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人,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臉,說:“小郎君,我家將軍要見你。”
顧淮對陌生人向來有點抵觸,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加上這人話裏話外來意不明,他暗自警惕,心內狂呼著張德與蕭府部曲趕緊追來,當自己是個聾啞人,扭頭給了武士一個秀美的側臉。
武士第一反應不是小子無禮,而是‘這小郎目中無人的樣子好像他家將軍啊’。他笑著補充,“怪我沒說清楚,小郎君,我家將軍是寧蠻校尉兼襄陽太守,尊姓蕭,單名一字玨。”
顧淮一愣,蕭玨?
緣分啊。
他裝作無事發生,轉頭對武士露出純真懂事的微笑。
顧淮忍著疼爬下馬,落地時雙腳發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武士不計前嫌伸出援手,笑嗬嗬將他攙穩後才放開。
顧淮憋著一腔羞憤,淡定地說了聲多謝。正要跟武士走,身後小馬駒卻忽然咬住了他的袖子。
武士走出幾步,見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差點沒笑出聲。
顧淮被這小馬駒坑到小臉微紅,皺眉瞪它,無聲控訴加警告。
小馬駒睜著比他大得多的大眼睛,愣是不撒嘴。
顧淮無奈,艱難地解下腰間錦囊,掏出一塊砂糖糕供上,小馬駒立刻轉移目標,叼走了糕點。
顧淮大寫的服氣,重重揉了一把馬頭,趕緊走人。
武士一臉津津有味,領著顧淮來到蕭玨麵前時也沒消散。
男子俊美的容顏入眼,顧淮深吸了口氣,仿佛摁下了某個開關,他的心裏此刻隻有一件事:討好這個男人。
從小到大顧淮他爸罵他罵的最多的一個詞便是‘一根筋’,他認定的事,很難回頭。既然決定要攀著蕭玨一起造反,任他橫眉冷對,抱大腿決不手軟。
蕭玨掃了武士一眼,繼而看向顧淮,他的視線極其銳利,冷如刀鋒,如有實質。若是尋常人,定會被他嚇得兩股戰戰,然而顧淮心神高度集中之下,竟是自動屏蔽了蕭玨的威壓。
蕭玨眉頭舒展,指了指對麵空位,“坐。”
顧淮鄭重地跪坐下來。
從顧淮個人時間線來說,他三年前見過蕭玨,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這一世幾天前的事,在蕭府裏他兩有過短暫的一麵之緣,蕭玨在明,他在暗。顧淮一直以為天黑蕭玨沒有看清他的臉,但現在看來,蕭玨應該是認得他的。
自己琢磨出了一個烏龍的顧淮拿出十二分誠意,乖乖叫了一聲親昵的稱呼,“阿叔。”
這一喊,直接讓蕭玨二人坐實了少年蕭五郎的身份。
各自認為對方心知肚明,場麵一度非常和諧。
蕭玨神色不冷不淡,令人看不出滿意與否,他單指叩著幾案:“義山,把你的弓解下來。”
武士咧嘴一笑,將弓解了擱在案上。
蕭玨靜靜看向顧淮,“試試。”
顧淮一點都不帶猶豫,起身拿弓,接著眉頭一皺。弓是鐵製,長近一米,起碼有二十斤重,他如今的小身板不滿百斤,又缺乏鍛煉,要拉開這張弓無異於癡人說夢。
顧淮並不在意,他知道蕭玨想看什麽。
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小臉漲紅,額上沁出一層汗,弓弦也隻不過給麵子的稍微彎了那麽一小點兒。
可是他沒有放棄。
義山看了一眼蕭玨,拍了拍顧淮的肩膀,笑道:“夠了,小郎勇氣可嘉。”
顧淮卻依舊沒有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蕭玨,一滴汗水滑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
義山一臉詫異。
蕭玨的目光有了幾分認真,道,“放下吧。”
顧淮鬆氣,擱下鐵弓,汗水入眼,他下意識地用手背揉了揉。
被弓弦磨破出血絲的白嫩嫩的手掌心便被二人看在眼裏,對視一眼,義山是幸災樂禍,蕭玨則有些無奈。
顧淮重新坐下,瞥見傷口,不好意思地虛握成拳。他自覺表現良好,趁機打蛇棍上,目光落在蕭玨腰間側別著的短刀上,那刀黑鞘黑柄,樸實無華卻大巧若拙。顧淮湊上前仔細瞅了瞅,然後坐直身子誠摯地誇道,“阿叔的這把刀看起來很不一般。”
顧淮記得蕭正顯說過,蕭玨給五郎的見麵禮是一把親手鍛製的鐵刀。他兩萬八的說話之道可不是白學的,老師說過,讚美的核心在於用心,誰都能輕易看見的優點不值得誇讚。蕭玨平時肯定聽多了誇他外貌的,他就另辟蹊徑,誇一誇他的動手能力。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顧淮覺得蕭玨冷厲的神色溫和了不少。
聽見他問:“喜歡?”
顧淮連連點頭。
蕭玨的聲音磁沉,“等你什麽時候能拉開一石弓,我便把這刀送你。”
顧淮怔住,這刀不給五郎了?看來蕭玨對他好感度不低。他按捺不住高興,小臉放光,點頭道,“我會努力的。”
蕭玨將他神色看在眼裏,唇角微勾,輕輕嗯了一聲,端起方樽繼續喝他的酒。
顧淮不想幹坐著,見案上擺著一碟瓜子、一碟糟肉、還有一碟棗糕。都是酒肆免費送的吃食。他拈了一塊糕嚐味,不甜還澀口,吃慣了美食的顧淮很不滿意,幹脆把錦囊裏的點心全倒在碟裏,推到蕭玨麵前:“阿叔,這個好吃,你嚐嚐。”
義山一看又差點笑出聲,連忙側身握拳堵住嘴。
被顧淮熱情的眼神盯著,蕭玨頓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一小塊入口,咽下後淡淡道,“尚可。”
顧淮看出蕭玨並不感興趣,抿了抿嘴,腦中想著老師教過的搭訕大牛的九十九種方式。
蕭玨使了個眼神給義山,義山跪坐下來,拿過一個空樽倒滿酒,放在顧淮麵前,“小郎君,此乃北魏名酒騎驢酒。去年青州刺史攜此酒入藩,路遇盜賊,劫酒飲之即醉,數十賊人皆被擒獲,於是此酒又被稱為擒奸酒。小郎既有幸一遇,不如飲一杯?”
顧淮聽得一愣一愣,隱約記得蕭正顯提過,他低頭看酒樽,抬頭看蕭玨。
這小郎眼裏隻有將軍,也忒目中無人!義山哭笑不得。
蕭玨語氣裏含著笑意:“喝吧。”
顧淮這才端起酒杯,微皺小臉,如喝水一般一口一口將酒水喝得幹幹淨淨。
時人喝酒,或一仰而盡,或徐徐飲之,抿一口,吃一小食,再啜。像顧淮如此有板有眼的,蕭玨二人還從未見過,這回輪到義山看得一愣一愣,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顧淮放下酒杯,不過片刻,霞暈雙頰,他打了個酒嗝,嗆得淚水直湧,眼冒金星,暈過去之前,他想著這樣也好,總算不用費盡心思搭話了。
義山連忙撈住顧淮,將他輕輕放平在榻上,哈哈大笑,“將軍你這小兒實在有趣!”
他視線觸及案上的糕點,又樂得合不攏嘴。
蕭玨冷冷地看著他。
義山忍笑,指了指糕點,“將軍,我見小郎拿這喂馬來著。”
蕭玨頓時麵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