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蕭玨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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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當空,夜裏秋風正涼。

    王淵披散著頭發,支腿閑坐榻上,兩旁枝形燈燃著數十根蠟燭,案前亮如白晝。二十幾張大紙整齊排在翹頭案上,左上角分別寫著名字。

    王淵挑出顧淮那張,眼前先是一亮,細細看下來,眉頭又微微皺起。來回看了兩遍後,將之擱在一旁。之後按順序一一閱來,輪到蕭正頡,王淵默默點頭,正要放下,卻忽然頓住,又將顧淮的拿過來,經過好一番對比後,王淵氣笑。

    次日,顧淮正摸到曹皎後麵要坐下,卻被書童吩咐與曹皎一道去祭酒院裏。

    曹皎一臉又來事的躁鬱,走得像個小炮仗。

    顧淮不疾不徐,瞅了眼曹皎,思忖著是不是四郎胡亂作的賦太爛,先生看不下去?他昨日抄的時候也覺得比起四郎華麗的辭藻,他這份用詞稍白了些。

    曹皎先進,然後攥著紙灰頭土臉出來,看都沒看顧淮。

    顧淮覺得大不了被罵一頓,從容見了王淵,坦然揖禮。

    見狀,王淵笑了一下,問:“昨日作賦,用了幾個時辰?”

    顧淮楞了一下,說:“大約一個時辰。”

    可還記得寫了些什麽?”

    為了證明是自個兒寫的,顧淮認真回想,緩緩背誦道:“秋夏代序,物動心搖,若夫菡葉碧樹,遊魚浮藻之塘……”

    王淵幾不可查地一挑眉,視線落在案上賦作上,眼神似讚似謔,若不是他一早詐了四郎的實話,還真要被這小郎騙了去。

    顧淮漏了一些,但全文大概意思背出來了,他記憶力很好,賦作又不複雜,昨天抄過一遍正有印象。

    等顧淮背完,王淵沉默了幾息,批評他的賦淺顯白露,命書童拿來一本漢大賦集交於顧淮,“秀才以策應舉,賦之一道,重逾千鈞。我門弟子,豈能短於賦作?限你三日之內將此集背了,背不下來,罰抄十遍。”等顧淮沉著小臉出去後,王淵忍俊不禁,搖頭歎道:“好個頑童。”

    顧淮苦大仇深地捏著集子回了課堂,四郎看了一眼慌忙別過頭,以為顧淮被罵,心內自責,他是真的不擅長撒謊……

    顧淮課堂摸魚一頓狂背,回了太守府,匆匆吃幾口飯轉去蕭玨院裏又繼續背。張德和四婢還當小郎徹悟轉而好學,驚喜地不敢打擾,連走路都越發輕了。顧淮也不是跟婢仆廢話的人,想到罰抄,他寧願動腦子,應試教育裏摸爬滾打過的人,還怕背誦?

    半夜夢裏翻身,他還在念叨著枚乘的‘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緊接著,又罵了句‘臭道士’。

    第二日晚起了一刻鍾,顧淮幹脆加厚衣裳,戴上風帽,由太守府兵士護送著,騎著小馬駒去學觀。

    小馬駒比馬車快得多,顧淮為了能多睡一會兒,這些天苦練騎術,已耐得住小馬顛簸。小馬駒很聽他指揮,兩小兒默契十足,竟是到得比先前還早。

    學堂內稀鬆幾人。

    本來少年們就是為了在王淵麵前表現,王淵不來,大部分人轉而按點到堂。

    顧淮擦著汗,見曹皎居然在內,不由走到他身後,等看清他在做什麽,忍不住笑起來,這小子,在罰抄呢。他想了想,從錦囊裏摸出一塊糖糕低身放在曹皎手旁空白紙上。他畢竟是成年人,老看這孩子倒黴,不免同情。

    曹皎抬眼瞅了瞅他,約是覺得他沒惡意,大咧咧撿了吃下。

    顧淮剛在後邊跪坐好,曹皎猛地回過頭來,眼睛亮晶晶的:“還有沒?再給我一塊。”

    小子得寸進尺!顧淮摸著鼓鼓的錦囊,一臉誠實道:“沒了。”

    曹皎失落,哦了一聲背過身去。

    這糖糕,是張氏新送來的廚子的秘製點心,用料講究襄陽沒得賣,做一次花銷可大,每一口都很珍貴,顧淮舍得掏出一塊來已是破例,再想從吃貨嘴裏奪食,他會打人的。

    三日期限一到,顧淮施施然跪坐在王淵書房,流暢地將十篇大賦一一背來。

    他不與學子交道,不了解市場行情,更不知自個兒已露了餡被人扒皮,王淵那天理所當然的吩咐,讓他以為古代學生都是這個背書量。四郎自覺慚愧,這幾日很少同他說話,不然知道後肯定會說祭酒在強人所難。尋常學子,一天能背下兩篇長賦就算不錯了。

    顧淮一心背誦,完全沒注意邊上幾個書童咋舌震驚的表情。

    王淵讓幾個書童退遠些,握著麈尾慢慢搖,時不時點頭,表情不顯山漏水,末了,問道:“可會弈棋?”

    話題轉得有點快,顧淮摸不著頭腦,下意識搖了搖頭。他隻愛吃喝睡,偶爾看點雜書,根本沒別的興趣愛好。

    操琴呢?”

    搖頭。

    繪畫?”

    搖頭。

    王淵笑罵:“你可是長康公族人!”

    顧愷之,字長康,人稱畫絕,在士族高門家學濃厚的氛圍下,吳郡顧氏族內鮮少有不學繪畫之藝的。王淵近日知了顧淮身世,大覺可惜。

    此後王淵倒是沒再讓顧淮死記硬背,但有閑暇,便教顧淮些才藝。風流名士多學雜藝,書法、繪畫、彈琴、卜筮、算數、射箭、博弈、投壺等等,為的是培養性情愛好。王淵一心教導顧淮成材,可顧淮並不用心,他懶散慣了,認為才藝是負累,有那時間不如睡覺,惹得王淵每每暗中氣得直罵‘頑童’。

    顧淮偶爾不用聽老先生們講經談玄說史,王淵也不再強製他背書,倒是過了一段和美的輕鬆日子。

    一日下學歸府,他照例躺在蕭玨院裏榻上,悠哉地用著點心花茶。

    忽聽院外喧鬧聲起,顧淮不由住嘴。隱約傳來‘將軍’幾字,他頓時坐直身子,豎起雙耳。

    太守府前院正堂,婢仆們跪了一地,陸攸之領著太守府僚屬靜立。

    一個高大的身影由遠及近,黃昏的餘暉投灑下來,猶如天神蒞臨。

    正是府主蕭玨。

    他身披明光鎧,腰佩環首刀,淡淡血腥味縈繞周身,麵容英俊而冷戾,震懾得僚屬們不敢直視,齊聲行禮後小心翼翼地退至一旁。獨有陸攸之迎上前笑吟吟道:“恭賀將軍大敗魏軍,九戰九捷。”

    蕭玨神色溫和了些,淡淡道:“不過是些凡兵庸將,稱不上大捷。”

    魏將對上將軍,真猶鼠畏貓也。”陸攸之笑著打趣,眸色深沉,“將軍征戰月餘,辛苦了。”他繼而看向義山,一向笑嘻嘻的義山難得收斂笑容,拘謹地回望。

    陸攸之淡笑道:“義山也累了吧。”

    義山立馬笑著搖頭,眼神躲閃。

    陸攸之吩咐婢仆下去準備熱水,與蕭玨說著話一道走向後院。

    彥叔,你如實說,你是不是對你阿嫂從子有所虧欠?”

    蕭玨偏頭看了陸攸之一眼。

    陸攸之玩笑道:“那淮小郎天天在你院裏躺著,活像個來找你收租的。”又道:“一般人可管不住這小郎,你不知道,烏衣巷王家十二郎在習家池開學觀,二十多個弟子,隻有淮小郎不願住學堂,刺史大人出麵也勸不動。”

    陸攸之無奈狀,溫溫和和地說道:“你阿嫂啊,真是寵煞了淮小郎。前些日子,我用你給我帶回來的好料子製了兩身衣裳送給五郎和淮小郎,五郎倒是個懂事知禮的,第二天就穿上了,還誇我一心為主,慷解私囊。”陸攸之笑起來,接著歎了聲氣,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淮小郎那邊可倒好,他院裏幾個婢子當太守府沒人,閑聊說‘小郎嬌貴,哪能穿這些粗布,擱箱底去吧’,我真真是……”

    出乎陸攸之意料的是,蕭玨居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極短暫,一瞬到仿佛是他的錯覺,也分析不出其中的意味,陸攸之怔然止音。

    此時將近外院門,蕭玨道:“你且去忙你的吧。”

    陸攸之停住腳步。

    義山偷偷瞄了他一眼,樂嗬嗬地跟上蕭玨。

    蕭玨住的兩重院,數十護衛圍院侍立,見了蕭玨,整齊地躬身行禮。跨進外院門,義山嘖嘖稱奇:“淮小郎好大性子,王家rén miàn子也敢撂,還是將軍厲害,他在你麵前可似個小鵪鶉,乖得很呢。”

    蕭玨麵不改色。

    二人走入內院回廊,對麵堂屋燈火明亮,廊下一排燈籠紅彤彤地發著光。光下站著一白衫玉帶束發小兒,正目不轉睛地看過來。陡然間,小兒麵上滿是歡喜,像隻兔子一樣三步兩步奔了過來。

    顧淮說不出來的高興,他從來沒有這麽長時間的等一個人,這一刻的滿足,就好比他揣著一張彩票,終於可以兌獎了!

    顧淮笑得又乖又傻,“阿叔!”

    蕭玨腳步一停,眼神柔和下來正想說些什麽,又見湊近的小兒突然止步,鼻翼微動,然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血腥味兒混著汗水的雄性氣息撲了顧淮一臉。

    叮,潔癖顧上線。顧淮止步不前。

    蕭玨微眯雙眼,高高在上地睨著小郎:“你在這作甚?”

    顧淮熱臉貼冷麵,尷尬又失落,然而表情認真而忐忑:“阿叔忘了嗎?我跟阿母說過,要跟隨你左、右。”他重音強調左右,目光幽幽,“我天天都在等你回來。”

    義山握拳堵住笑聲。

    蕭玨挑眉,取下頭盔往顧淮懷裏一扔,大步進屋。

    頭盔足有五六斤重,加上難言的氣味,顧淮差點沒摔了,他一臉茫然,弄不清楚蕭玨是何意思。

    義山笑著朝他招手,示意跟上。

    顧淮頓時鬆了口氣,喜滋滋地小跑上前。

    進了寢殿,越過紗帳,義山見小郎傻乎乎地還想跟著蕭玨去屏風後的澡間,連忙伸手攔住,“將軍是去後邊洗浴,小郎,你先坐著等會兒。”

    顧淮小臉微紅,訕訕退後,抱著頭盔在廳屋書架邊鋪了葦席的地榻坐下。

    不多時,兩婢從屏風後繞出,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木盤,兩人跪下將東西擱在顧淮榻邊,不發一言,蓮步退下。銅盆盛著溫水,白氣升騰,一塊四四方方的麻布躺在水裏,木盤上擱著皂角等清潔用物。

    顧淮看看榻下,再看看懷中,還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歎口氣,任命地撈起濕布,沾了點皂角開始擦洗頭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