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曹氏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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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淮戴著一副皮手套,小半個時辰後,他擱弓取下手套,小嫩手掌上橫亙出一條透著血絲的紅腫,婢女日常心疼,趕緊湊上來給他敷藥包紮。

    顧淮不以為意,包完後撿起榻幾上的毛筆,繼續寫信。

    信紙是張氏給他選的膠東五色花箋,紙質柔軟,淡淡芳香撲鼻,顧淮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楷,是上一世所學,也是他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長處。字如行雲流水,內容卻似裹腳長布,雞毛蒜皮的小事寫了一堆。顧淮認真寫完,張德便拿過來,加上婢女備注的顧淮身量體長變化,一並封漆,出去囑人交送驛站。

    顧淮忙活許久,一身懶筋繃得發疼,沒骨頭似的往後一靠,望天發呆。

    他胡思亂想著:蕭玨難不成打到人老家去了嗎?

    陸攸之與五郎跨院進來時,看到的便是貌美小郎斜倚竹榻,婢女捶腿鬆肩,一派悠然自若的享受之態。

    五郎垂下眼睛。

    陸攸之白衣出塵不染,衣料華貴,裝扮精致,他隻消一眼,便分辨出顧淮所穿又是有錢難買的番邦貢物。他微勾唇角,叫了一聲‘淮小郎’。

    顧淮正躺得舒服昏昏欲睡,聞言睜眼,不太情願地坐起身來。

    陸長史,有事嗎?”

    這個陸攸之明顯更親近五郎,對他愛答不理,他本就不是主動的性子,也並不在意,他心裏隻有蕭玨。想著都是在老板底下討生活的,沒必要捧著對方。

    他見五郎穿著一身陸攸之送的錦衣,他也得了一套同款,不過婢女嫌棄衣料不好,直接給壓箱底去了。不過是套衣服,顧淮也沒在意。

    陸攸之悠悠然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遞來,“這是王道長給你寫的入學書,囑你八月初十上明觀受教。學觀一旬一日假,刺史大人讓你收拾好行李,八月初九與四郎五郎一並上習家池。”

    顧淮皺著眉頭接過來。

    五郎忽的抬頭,死死盯住帖子,臉色有些發白。

    出了院子後,陸攸之摸了摸五郎的頭發,感歎道:“王道長很看重淮小郎啊,襄陽多少士族擠破門去求王道長收族中孫兒入學,加上你們三位小郎,王公勉強才收了二十來個,其中隻有淮小郎一人得了他親手寫的入學書,刺史大人都感到驚訝呢。”

    五郎沉默片刻,皺眉天真稚嫩地說道:“可是淮兄一點都不愛讀書……”

    陸攸之笑了笑:“有王公教導,朽木也可成材,更何況淮小郎天資秀朗,並非頑愚。”

    等張德送信回來,顧淮將事一說,問他,“明觀在哪兒?”

    即使知道顧淮厭學,張德還是為王淵對小郎的看重而感到欣喜:“明觀是將軍同襄陽士族為王道長新起的道館,並作學觀,在離襄陽城十五裏遠的習家池。”張德瞄了眼一臉不樂意的顧淮,轉動眼珠,道:“小郎不知,習家池原是漢時襄陽侯所建郊野之園,背靠白馬山,南望漢水,引泉為池,環以高樓水榭,風景清幽,不遜江南園林。”

    顧淮點頭,又問道:“可以不住在觀裏嗎?”

    張德遲疑:“這……奴不知。”

    既然沒特意說,那就是可以的。”顧淮自作主張,吩咐下去,“不用給我收拾行李,我放了學,每天還回太守府住。”等了蕭玨這麽久,沒道理在人快回來的時候放棄,一住十天,黃花菜都涼了。

    張德微張嘴,王道長何等人物,別的小郎巴不得多與之親近,有機會在觀裏同住,誰肯回家?可張德做不了主,與婢女們萬古同憂,望著顧淮。

    八月初十,天還未亮,清冷的晨風吹進襄陽城。

    顧淮在馬車內邊打哈欠邊哆嗦,困得慌卻睡不著的滋味令他心情煩悶,往嘴裏連塞了十幾顆蜜橄欖才稍稍平靜。想到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回,顧淮又沉痛地吃了一嘴梨糕。

    太守府護衛拿著令牌過兩道城門轉郊道,匆匆護送顧淮上習家池。

    對於他不肯住學觀的行徑,蕭珩十分不滿,奈何王淵吃錯了藥似的縱容,隨他破例走讀。

    顧淮承王淵這份體貼之情,特意摸黑起早來上課,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先占個安靜的犄角旮旯。誰料他錯估了學子們的熱情,等他吭哧吭哧由張德攙扶著爬了數百層台階來到學堂門口,見裏邊燈火通明,二十來個少年跪坐在位子上,有的在讀書,有的在討論。士族們精挑細選的數名書童叉手站在兩側。

    角落的位子,不用顧淮來搶,安安靜靜無人問津。

    四郎五郎並坐在第一排,顧淮完全不想湊那份熱鬧,默默尋了角落坐下。一名書童上前,輕手輕腳給他研上磨,隨後退回原位。

    顧淮對周遭漠不關心,跪著發呆。

    之後先生來了,並非王淵,而是從州學請來的博士,看起來便很有學問,須發皆白,麵容清臒,一開口就是《儀禮》喪服篇。顧淮上一世仗著張氏寵愛屢次逃學,甚至於棄學,沒有聽大儒講經的心路曆程,導致此時忍得十分痛苦。

    他昏昏欲睡之際,忽聽老先生一聲厲喝:“兀那小兒,給我坐直了!”

    他心頭一凜,不動聲色地擺出認真看書的模樣,然後茫然抬頭,發現眾人視線tóu zhù,似乎在他座位的上方?他定眼瞧去,不由一樂。前桌一紅衣少年,正側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露出半張臉,輪廓優美。

    顧淮美滋滋地想著,有個詞叫燈下黑,有比他更不專心的差生在旁吸引火力,他便安全多了。他得記住這人模樣,下次還找他一起坐。

    那紅衣少年沒動,氣得老先生指示書童將人喊醒,斥去一邊罰站。

    紅衣少年大大咧咧起身,一臉張揚,完美的不良學生典範,抱臂站好,蔑視地懟著投來的目光。

    有人冷哼,“曹氏小兒,莽夫之後,豈識禮數耶?”

    曹皎放下雙臂,勃然怒色,“姓杜的,你可是要討打?”

    襄陽泰半南渡北人,兩百年來又分先後,杜氏即晚渡一大族,而曹氏作為僑姓士族,與晚渡士族們有著利益糾葛,鄙稱他們為‘荒傖’,向來不對付。

    老博士崇經,偏袒恪守儒學的杜氏,嗬止曹皎,“你本有錯在先,勿要再生事端!”

    曹皎憤憤然,毫不掩飾怒色。

    老先生講了一上午經,顧淮一臉生無可戀的麻木。

    等到飯點鍾聲敲響,四郎領著渾渾噩噩的顧淮去膳堂,學觀仆役們早備好了膳食,士族們豪氣大方,捐錢捐人,務求最好。一人一榻,肉菜果蔬齊全,顧淮吃了一筷香噴噴的苞肉,才覺得重新活過來。

    他勻了一盤給張德,畢竟人守在堂外也辛苦,張德感恩戴德地接了,等著小郎們吃完,再與書童仆從們一道就食。

    吃飽喝足稍作休息,下午繼續上課,換了另一個老博士談玄。

    一天下來,顧淮整個人都不好了。

    如此過了七八日。王淵作為祭酒隻負責tí gòng幕後指導,並不上堂教學。好在學觀師資力量雄厚,除了這些州學博士,觀裏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名流文士,學子們肯悉心求教,名士們也樂意解惑。

    這日,秋高氣爽。

    王淵在湖心亭設宴款待名士,順便召眾學子來亭前廣場一同操琴作賦,詩歌唱和,探討問學,好不其樂融融。

    不開心的大概隻有顧淮和曹皎。

    兩人都不學無術,兩人都在混。可顧淮混得有水平,火從來都點在曹皎頭上。當著一眾文士的麵,曹皎又被杜氏小兒點名挑釁,顧淮憐憫地看了紅衣小郎一眼,默默喝了一口飄著菊瓣的蔗汁。想著學觀廚子手藝真不錯,就是缺點創新精神。

    顧淮在懷念現代五花八門的美食小吃之時,沒有注意到,王淵看著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宴罷,王淵第一次留下作業,命學子們以秋為題作賦,晚食前上交,交不上來的領罰。

    顧淮寫八百字作文都能憋得頭疼,讓他作賦,可堪天書!

    他果斷地找到四郎,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四郎,你曾跟阿母說要照看我。”

    顧淮很少主動找人,四郎一時受寵若驚,忙答道:“是的,阿兄。”

    顧淮往他耳邊一湊,悄mī mī地說:“我不會作賦,你幫我寫一個,馬馬虎虎能湊數就行。”

    四郎眼睛鼓得大大的,為難道:“這……不太好吧。”

    顧淮眼巴巴地望著他:“說好的照看我,你想讓我被祭酒責罰嗎?你寫一份,我自己再抄一遍,先生看不出來的。”

    四郎無奈歎息,支吾著應下。

    顧淮開心地喂四郎吃了顆蜜橄欖,小聲說道:“我那份寫差一點,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