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讓你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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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色入時,天光悠遠。

    陸攸之與五郎走在廊下,四下無人,隻有池魚吞吐的氣泡,偶爾炸出細微的聲響。

    五郎囁嚅著說:“那日問賞,我本想求父親教我騎射。”

    陸攸之停下腳步,靜靜望著池中殘荷,“可你終究沒說。”

    五郎緊緊抿唇。

    陸攸之回頭一看,笑了笑,溫聲道:“世家子若非從武,學騎射多是表麵功夫,你不是那塊料,近了反倒可能引起將軍不喜。再者,本朝重文輕武,你觀東西二省,士族起家多在東省,西省武將,非殿中近臣,高門世族一般是不屑同伍的。”

    將軍驍勇善戰,用兵如神,近年來聲名漸起,可在外提及,依然先以洞達玄理而得美譽。”陸攸之悠悠道:“五郎,你善文辭,便專心此道,有將軍在後,你將來入仕,必然高於四姓,若你能再用功些,博取秀才,前途不可不謂之光明。”

    五郎神色激動,又有絲絲不安。他年紀雖小,但囿於身份,心思曲繞非尋常小郎可比,他一直都想不通蕭玨收養子的用意,戰戰兢兢,唯恐有朝一日被打回原形。若非陸攸之對他表現出看重親近,他連話都不敢去同蕭玨講的。看著眼前容貌精致,氣度清雅的男子,五郎眼裏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

    陸攸之摸了摸他的頭,目光深沉,低聲道:“五郎,你且記住,隻要你不犯錯,將軍的嫡出子便永遠隻會是你。”

    顧淮走著離開,躺著回來。

    醫工給他處理傷口時,義山還去備了一副板輿,顧淮權當自個兒傷的是腳,舒舒服服由仆役抬回了院。他衣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血印子,張德與四婢們看了差點沒暈過去,隨即好一頓哭。

    第二日,顧淮特意讓醫工給他裹了厚厚幾層,抻著兩隻傷手上學觀,四郎見了,問清緣由,一臉‘傷在你身痛在我心’,課後主動承攬了喂食的工作。老博士們體貼地沒給他布作業,連王淵也變得通情達理,暫停了背書任務。顧淮因禍得福,那叫一個美,覺得他大可以再傷上個十天半月。

    隻有曹皎一點都不關心他的傷勢,直眉楞眼地問:“你跟人打架了?打贏了沒?”

    顧淮撩起眼皮瞟了他一下,麵不改色地扯淡:“贏了,我抽了人幾百個耳刮子,手都打壞了。”

    曹皎微張小嘴,神色糾結,不讚同道:“堂堂丈夫當用拳頭行事,女郎才抽耳刮子呢。”他給顧淮留下一個‘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的眼神,利落地轉回身睡他的覺去了。

    顧淮活活被噎。

    悠哉混過一天,顧淮坐馬車回府,無事一身輕,又抱著隱囊睡了個爽。

    顧淮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踏入院門。

    他秀雅整麗垂花蔚草的院裏,此刻無端多了位格格不入的威武漢子,那漢子軍甲打扮,身材高大威猛,蓄著絡腮胡,劍眉入鬢,虎目咄咄,見了他,手撫上佩刀,沉聲道:“在下寧蠻府司馬裴衝,奉將軍命,前來督導郎君習武騎射。”

    顧淮不禁傻眼,回想起昨天他跟蕭玨說的話,恨不得給自己來兩下,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多走兩步都嫌累的人,讓他習武,簡直慘不忍睹!

    顧淮掙紮道:“怎麽不是阿叔親自來教我?”

    裴衝的目光冰冷無情,“郎君如有異議請自去稟報將軍,裴某隻是奉命行事。”

    這人的聲音有點熟悉,顧淮突然走神,仔細一想,哦,是昨天命令兵士掃馬舍的領頭人。

    裴衝不耐煩地挑眉,“淮小郎君,請與裴某去演武場。”

    顧淮這是私院,護衛在外頭,院裏除了裴衝還有兩名兵士,應是裴衝手下,對方大有他不聽話就硬押的意思。顧淮身邊隻有張德,並不頂事,顯得敵強我弱。

    顧淮說:“我手還傷著呢。”

    裴衝:“今日練下盤功夫,無需動手。”

    算你狠。顧淮咬牙嘟囔了句,讓張德不用跟來,悻悻隨裴衝走了。

    他不是怕,隻是不想在人下屬麵前拂了蕭玨的麵子。他也學過‘如何對老板說不’,可架不住領導不在眼前呀。

    顧淮苦中作樂地開導自己:大老板這是看重你,你說什麽人都放在心上,看,還派專人指導,你瞅瞅這姓裴的派頭,肯定管著幾千頭馬,是個大人物。蕭玨不親自來?當然是因為人忙嘛。

    不管顧淮如何自我催眠,等到了演武場,被一群兵士看耍猴似的圍觀,顧淮不樂意了,皺眉道:“裴司馬,請你讓他們好好操練,別看我成嗎?”

    裴大胡子充耳不聞,隨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杆□□,在沙地上劃下一個圓圈,“郎君可會紮馬步?”不等顧淮回答,他命一兵士上前示範,說:“郎君請比照此人做出動作,雙腳掌外側貼住圓線邊,一刻鍾之內不得起身。”

    顧淮深吸口氣,硬的不吃,那就來軟的吧。他乖乖地看著裴衝,懇請道:“裴司馬,他們看著我,我不自在,你能不能讓他們離我遠點啊。”

    裴衝放回□□,一臉冷漠,“郎君,請開始罷。”

    算你大爺狠!其實以顧淮這個年紀,大可以撒潑打滾耍賴,但他芯子是成年人,更何況姓裴的頭上是蕭玨,他巴巴捧了蕭玨那麽久,不想壞人好感,乃至前功盡棄。顧淮不再多話,站入圈內,有板有眼認真地開始蹲馬步。

    見狀,裴衝眼裏閃過一絲訝異,指正了顧淮幾個小錯誤,負手站到一旁。

    顧淮現在的小身板養尊處優慣了,沒一會兒腿就酸得不行,頭上沁出大顆大顆汗珠,整個人都忍不住哆嗦。

    顧淮強自忍耐,不想示弱。他把心神全力集中在不能摔倒上,一刹間世界隻剩下如雷的心跳,時間的流逝既緩慢又仿佛一瞬即過。

    裴衝喊停時,顧淮愣了一下才回過神,接著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期待已久的兵士們滿意地哄笑。

    顧淮氣喘如牛,沒心思在意旁人,雙腿麻木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郎君可以回院了,明日下學再繼續。”裴衝訓練完,不再管顧淮,無情地轉身就走。

    居然連副板輿都不給?顧淮氣到沒脾氣,孤零零坐了會兒,無比懷念起義山的體貼來。他這人也是,非要有個對比才知道誰好。他苦哈哈地想著,蕭玨沒空,讓義山來教他也行啊。

    顧淮不想被人圍觀,等腿有知覺後,強打精神顫顫巍巍自個兒走了回去。

    接下來顧淮的日子,用四個字總結,叫苦不堪言。晚上腿疼的睡不著,婢女àn mó也不管用,小馬駒騎不了,次日還得早起去上學。

    自從習武後,他院裏車隊裏分別多了兩名兵士駐守監督,躲都沒法躲。天天的紮馬步,顧淮堅持到第五天,終於忍不下去,下了學死活不去演武場。

    裴衝聞聲趕來,二話不說,單手夾了顧淮就走,身體力行告訴他什麽叫軍令如山,不容違抗。

    顧淮想哭哭不出來,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蕭玨回來,就想問一句:答應了阿母說好的視他如自家子呢?憑什麽五郎不用習武?

    顧淮開始鄭重地考慮要不要住校,然而禍不單行,王淵看他雙手老不好起了疑心,某日小作試探,立刻拆穿了他wěi zhuāng的‘重傷未愈’,氣得冷笑,背書任務重啟不說,臨摹任務還翻了一倍!

    原來的苦不是苦,日子隻有更苦。顧淮身心俱疲,有時候都想不清楚,他怎麽就混成這樣了?他覺得他等不到造反,就要被累死了。深夜,顧淮坐在地榻上,趕著作業,幽幽燭火籠著他落寞的身姿。

    良久,不愛說話的他破天荒地開口,心酸地歎氣道:“張德啊,你知道嗎,我現在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就是吃好,喝好,睡好。”

    張德與四婢聞之,無不落淚。

    久壓之下,顧淮心中開始燒著一團火,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個性淡定,寵辱不驚,感情是沒真戳到點上。現在給他一點火星,他就能炸信不信。

    而這□□,就在臨旬休日的前天傍晚,毫無預兆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