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雞湯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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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工皺眉細看,又切了下脈,問:“小郎君近來受過傷?”
義山點頭:“郎君數日前與遊俠兒有過一戰,可受傷當夜便用過‘金玉膏’,應該好了的呀。”
老醫工點頭又搖頭,“淤血雖化,內虛未補,小郎君穿慣了好衣裳,不耐粗布,惹得邪物入侵,夜裏又遭仗板,這是起毒了。”
義山急忙問道:“這毒要不要緊?如何解?”
治得及時便無礙,眼下需要兩束新鮮龍涎草。”
龍涎草我熟悉,不難采,後山就有。”義山籲了口氣,看向蕭玨。
蕭玨放下剪子,一掀衣擺坐上床榻,摟過小郎,示意義山退後,沉聲道:“你去采藥。”
顧淮頭抵在蕭玨胸膛上,因後背發涼,恍惚間驚醒些意識,覺得臉側一片火熱,歪了歪頭,不自覺伸手摸去。
蕭玨低頭,燭火暈黃,使得少年麵部輪廓更顯柔和,卷翹的長睫輕輕抖動,欲醒還休,眼看小兒不規矩的手在自己胸前摸索,即將無力滑落,蕭玨空出右手一握,大掌包住小手,輕輕擱在腿上。
老醫工正用沾了清露的濕巾擦拭小郎脊背,無意覷見將軍眼底淡淡溫柔,愣了一瞬,忙低下頭。心中連道奇哉怪也。
一個時辰後。眾人走出殿門,老醫工麵帶倦色,領著童子告退,蕭玨頷首,義山連連道謝。
半圓的月亮高掛空中,已近子時。
守夜的護衛與仆從遠遠隱在角落,廊下隻他二人。蕭玨負手靜立,義山候在一旁,清冷的月光照亮蕭玨半張側臉,眸子黑沉如墨,神情深不可測。
良久,蕭玨道:“明早你派人回府去取小兒衣物來。”頓了頓,又道,“可順便夾帶些糕果。”話裏頗有無奈之感。
在小兒麵前,須說成是你自作主張。”
義山笑嘻嘻道:“將軍你何必如此。”
小兒自以為乖巧,我卻看他任性,若知我……”蕭玨一聲冷笑,“定然不服管教。”
黑夜寂靜,草木無聲,天色由深轉淺,漸漸亮了。五更便起的兵士無懼寒秋,在各自營伍演武場操練得熱火朝天。
顧淮近來天天被一群漢子的哼哈聲吵醒,今日也不例外。
他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還在新兵營,強撐起眼皮慢吞吞坐起,忽覺後背發涼,他伸手一摸,頓時嚇精神了。
誰把他衣服扒了!
顧淮猛地睜開眼,看到胸前好好的黑衣,有點愣。漿糊腦子轉了好幾圈才憶起前因後果,他的記憶斷在抱腿悶哭的那刻,不忍回想地抹了把臉,問自己,現在這啥情況?
他從旁拿過一條毯子披在身後,打量四周。這是一處殿齋,裝修很顯檔次,地榻、長案、三腳幾、屏風書架、多寶槅子、繡花帷帳等大戶人家寢房標配這兒全有,此外,牆上掛著寶劍,邊上還擺著兩個軍隊裏常見的胡床。
顧淮眨了眨眼,自作多情地想,這不會是蕭玨的房間吧?
門外忽然傳來義山的聲音:“郎君醒了沒?”
有人答道:“回大人,奴一刻鍾前看過,還睡著呢。”
接著,顧淮便聽見門被輕輕推開,義山從紗帳後輕手輕腳走了過來,見他坐著,立馬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淮小郎君,夜裏可還睡得舒服?”
他昨夜真是智商下線,也不知義山什麽時候到的,有沒有看到……顧淮不說話,好一會兒才問道,“是你帶我出來的?”
義山沒得將軍囑咐,不知道該不該照實交代。顧淮以為他默認,心裏莫名地有些失望,再看義山,不好意思中夾雜著感謝,“這是你的房間嗎?”
不是。”義山拿過一個胡床坐在榻邊,“我住你對麵,這兒是將軍寢齋側殿。”
你讓我住這裏,阿叔他知道嗎?”
義山笑道:“將軍的地盤,他若不許,誰能進來?”
哦。”顧淮裹緊了自己的被子。
義山笑眯眯地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放在榻邊,“我一早與人回府拿你的衣物,張德見了我,好一通問,臨了還讓你們院裏那李廚子做了些糕點,托我帶給你。”說著,他清咳了聲,“我來回一趟,統共也不超一個時辰,郎君吃完了,我再回府給你去取便是,郎君千金貴體,因些小事挨板子,還生了病,可不值當。”
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啊。顧淮握著錦囊,感動不已,誠摯道:“義山兄大恩,我必銘記在心。”
不過是些糕點,怎如此鄭重?緣起將軍,義山大覺受之有愧,冷汗都快出來了,連連擺手:“義山一介庶民,當不起郎君敬稱,真是折煞我了。”
生怕顧淮再說些令他心顫的話,義山趕緊轉移話題道:“郎君夜裏喝了藥,應該發過汗了,可要淨身?我讓人取水與衣裳來。”
顧淮此時其實餓得慌,但他早上沒洗漱是不會吃東西的,於是點點頭。
義山轉身出去。奴仆由後頭小門入,很快布置妥帖淨室,並在四角銅爐裏燃起熊熊炭火,顧淮裹著毯子下床,走入溫暖如春的澡間,屏退眾奴,合shàng mén,把毯子一掀,舒服地直歎氣。人生在世求個舒心,再讓他回新兵營,他寧願死了算了!
這偏殿仿宮製,裏頭有個九尺見方的浴池,比他太守府院裏的浴桶豪華。顧淮解衣散發,從木階走下,水正好沒過他胸脯,他一矮身,整個人沉下去。這一洗,足足用了三道水,花了半個時辰多。
洗完換上他穿慣了的真絲裏衣,罩上細棉中衣,再隨意批了件月白色錦繡外袍,坐在澡間隔壁同樣暖融融的靜室榻上晾著濕發。顧淮不願幹坐,命仆人呈上朝食,美滋滋地享用起來。
再說蕭玨,他夙興夜寐,辰時前處理完一堆公事,來了側殿不見小兒,被告知人在淨室,他便回寢殿看了卷《嵇中散集》。兩刻鍾後再來,聽到人還在淨室,不禁皺眉。
奴仆被蕭玨眉間冷戾嚇得深深埋首,以為將軍等得不耐煩,戰戰兢兢地補充道:“小郎君已浴過身,現下在澡間旁靜室用朝食。”
蕭玨挑眉。
朝食不是大鍋飯,是殿裏私廚專人所烹,顧淮連著幾日不曾好吃好喝,隻覺如今的每一口都來之不易,他正一絲不苟地用筷子卷著湯餅,忽見蕭玨從門側踱步走來,掀簾而入。
男rén miàn容冷峻,金冠束發,絳色武袍,寬肩勁腰,堂堂八尺丈夫,一身肅肅氣場,看起來沉穩而可靠。
阿叔。”顧淮下意識喊了一聲,緊接著便想起蕭玨‘令人發指’的行逕。擅自令他退學,答應他跟隨左右卻又對他不睬不問,還命人打他板子,顧淮陡生悶氣,抿唇別過頭。
雖然仔細想來,蕭玨並沒什麽錯,全是他上趕著自作自受。可顧淮又不是塊石頭,也會傷心,他上趕著拍馬屁的,就蕭玨一人!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報,但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顧淮這刻真沒法再裝乖賣好。
小兒第一次見了他沒有表現出欣喜,眼下不肯與他對視,連生氣也這般可愛。本是隻小狼崽子,平日總愛在他麵前裝羊。蕭玨眼裏閃過笑意,嘴上卻漠然道:“你可是不願見我?那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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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淮一個勁地開導自己這是攻略對象,不可前功盡棄,轉回頭來忿忿然道:“沒有。”語氣不對,顧淮皺眉,垂首又乖乖放軟聲音加了句:“沒有不想見阿叔。”
隱約聽得男人好像一聲輕笑,顧淮抬頭,卻見蕭玨似不耐屋內燥熱,拂袖而出,聲音冷淡:“吃完了便穿好衣服出來說話。”
你是大爺你說了算。顧淮把一筷子湯餅全塞嘴裏,嚼吧嚼吧,有美食平心靜氣,火漸漸消了,腦子也清楚了,想了想,他自己選擇要走這條路,怨蕭玨不上道怪沒意思。
顧淮加快速度掃蕩完,換了厚棉服披上狐裘回了偏殿。
蕭玨坐地榻上看書,沒抬眼。
仆役早備好了茶,顧淮自己扯了坐褥坐過去,給蕭玨恭敬倒上一杯後,方才開口道:“阿叔,我錯了。”
蕭玨將書放回架子上,靜靜道:“既已領過罰,不必再謝。”
我說的不是那個,我剛才對阿叔態度不好,覺得很歉疚。”顧淮一點都不想提黑曆史,橫下心試探道,“阿叔你是不是覺得我老纏著你,挺煩的。”他抿著唇,長長的睫毛低垂。
蕭玨瞥來一眼,說:“尚可容忍。”
所以還是自己表現太過了?顧淮冷靜思考,在蕭玨心裏他算是長嫂托付的外姓子,一個可堪鍛造的便宜迷弟粉?繼續試探著抱怨道:“我在新兵營這幾日,阿叔都沒派人來看過我……”
蕭玨磕了磕茶盞,冷冷道:“我常至險境,左右從來不留無用無武之人,柳將軍善練兵,你若肯好好操習,弓馬嫻熟之日,我必會親自接你來身側再授你文學。”說著,他狀似失望地搖了搖頭,“是我高估了你。”
mmp,他苦哈哈撐了這些天,結果入職考驗還是沒通過?老板要求太高怎麽辦!顧淮指頭在案幾腿上摳啊摳,一臉羞愧黯然的表情。
在他看不見處,蕭玨微勾唇角,“因長嫂有托,且諒你年小體弱,你既適應不了新兵營,我便還是讓裴衝過來教導你,你若再……”
顧淮趕緊做出保證,信誓旦旦道:“阿叔,我以後一定勤於武功,絕不偷奸耍滑,你不要對我失望好不好。”明明剛才還在生蕭玨的氣,怎麽這會兒又成狗腿子了?顧淮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蕭玨優雅地飲下一口茶,慢條斯理道:“你可知習家池後白馬寺僧主?”
上次宴會辯論那個光頭和尚?蕭玨提他做什麽?顧淮點點頭,“我知道他,他那片寺莊很有錢的,學觀裏有士人一時手緊,在白馬寺質舉了一枚玉犀導,贖回來後發現裂了一縫,還請先生評理呢。”對著蕭玨,顧淮就格外話多。
……”蕭玨忍不住揉了揉額角,繼續道:“在洛陽也有一座白馬寺,是有史以來第一座佛教寺廟。眾所周知,佛法自西域來,我十來歲時在外遊曆,曾至於闐國,祭拜過朱士行朱公之墓。”
作為第一個登壇受戒的漢僧,朱公遠赴西域取經,耗時十三餘年,親自抄寫六十萬字經書,並托弟子帶回洛陽,而朱公自己,因年老體弱,未能踏上歸途,最後葬於異鄉陌土。”
蕭玨語氣認真,顧淮漸漸聽入神。
其後,晉隆安三年,僧人法顯與四名同伴再入天竺求經,曆時十五年,七十七歲高齡方由海道回歸鄉土,帶回無數寶貴的經書,而那另外四名僧人,卻沒能撐過病老,客死他鄉。”
蕭玨眼神沉凝,“小兒,人非草木,總有倦怠消沉時,每當我徘徊低落,便會想到朱公之墓,想到西行路上曾見過的佛珠枯骨,以此堅定心性。我今日同你分說,但願你能有所悟。”他飲完茶,颯爽起身出門。
老板套路太厲害,先硬後軟,他扛不住!顧淮真被蕭玨所說的故事打動,老人家都那麽拚,他憑什麽不努力?剛才立下保證的那股子違心勉強,這時差不多都散了。顧淮猛地站起來,在地榻上走了兩步。
這雞湯有毒吧!
顧淮皺眉,算了,蕭玨願意費口舌,說明還是看重他的,聽蕭玨這話,他人設是掰不回來了。造反一事,也不能全靠老板,他自己學好武功,也是個人身保障。顧淮徹底想開,對練武之事,不再抱有強烈的抵觸。
心結一解,顧淮便不在意那幾個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