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農夫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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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淮鬱卒, 他就納悶了, 蕭玨怎麽總是能踩著他的話點呢?回回都讓他有種自己給自己挖坑的錯覺。

    蕭玨這半年來不曾有大動作,顧淮久居營內, 都要忘了這個朝代並非是太平盛世, 反而戰亂頻仍。他回憶起前世蕭玨常勝將軍的威名, 稍稍放下心,隻能乖乖回道:“好,阿叔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蕭玨不禁輕勾唇角, 沉靜道:“隨我來。”

    見他二人並肩走遠, 陸攸之才從院內花圃後轉出身來, 雙手攏在袖中, 眉間侵染一抹鬱色。

    月下廊道通幽,石龕燈一團一團亮著,照出四周修整的花圃灌木。

    蕭玨負手在前, 手中慢悠悠把玩著小石獅子。

    顧淮看他一派老幹部似的沉穩閑適, 本因出征而亂糟糟的心緒漸漸被撫平。他篤定地認為, 蕭玨一定會護他周全。

    蕭玨領著小郎進了自己院子, 對義山道:“去把‘流光’取來。”

    義山笑著應是, 沒多久, 特別顯擺地舉了一副銀色盔甲進屋, 笑嘻嘻對顧淮道:“淮小郎君, 看看, 喜不喜歡?”

    這幅銀甲質地精良, 盔頂係著紅纓, 較之軍中式樣略小一號,明顯是量身定製款。顧淮一看便知道這幅鎧甲八成是給他準備的,摸了摸甲片上的魚鱗紋,又伸指敲了敲,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很好。”

    他現在算明白了,老板是早有計劃,就等著帶他上戰場遛遛呢!和平年代長大的顧淮真的揪心到手腳發涼,奮勇殺敵什麽的他哪裏做得到,想來想去,也隻能找機會給蕭玨擋個刀刷好感分了。

    顧淮低頭看著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心情無比沉重。

    義山已經從木托取下銀甲,招呼道:“郎君來試一試,看合不合身,這可是——”

    蕭玨忽的抬眼望來。

    義山忙截住話頭,咳咳兩聲,繼續道,“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寶甲,我教你穿一遍。”

    蕭玨交代完明日卯時初動身,顧淮便穿著一身銀光閃閃的盔甲,視死如歸般地回了點翠院,張德等人見了嚇一跳,問過後,差點沒暈過去。

    另一頭,義山隱約聽得隔壁院裏傳來的陣陣哭聲,摸了摸鼻子,對蕭玨訕笑道:“將軍,戰場刀劍無眼,你也早說過小郎不是個能拿刀的性子,何必弄這一出呢?”

    蕭玨不答,轉而慢條斯理道:“方才在長史院裏已商討過,義陽蠻匪雖號稱擁兩萬勇士,但多是流民,實可戰者不及萬人,更何況其裝甲武備遠不如府兵。司州刺史為將多年作戰驍勇,處事亦圓滑,手下又有五千精兵,此戰久攻不下,至今表露出頹勢,頗為可疑。我與長史皆認定,劉刺史怕是已勾結蠻酋心存反誌,且別有圖謀。”

    蕭玨冷冷一笑,“我料此人已做好兩手準備,若不見我,李鷹,魏道誌兩位軍主所領五千營兵,極有可能會被此人收了去,若我親征,此次討蠻,不出三日,必然可定。”

    本無甚險,又有人暗中相護,能傷到哪兒去?”蕭玨不以為意,又歎道,“這小兒與我有緣,若輕易放過,總覺不甘。”

    翌日,天未亮,顧淮辭別淚水漣漣的張德等人,與蕭玨義山裴衝等一眾騎兵,先奔赴城外與大軍會合,再東行,朝四百裏外的義陽進發。

    如此疾行了三日,顧淮有些吃不消,可再看看後邊連馬都沒有的步兵們,他又生出幾分慚愧。入夜,蕭玨與軍主裨將們在大營議事,義山也顧不上他,顧淮自己草草用過食,再跑河邊洗漱幹淨後,便去蕭玨營帳休息。

    大軍已至義陽外賢首山,不出一兩日便該開打了,會死人嗎?顧淮自覺問了一個智障問題,瞄了眼掛在木杖上的‘流光’,一聲長歎,心神不定地躺倒在榻上。良久,他翻了下身,隻覺腿酸得很,又坐起來給自己捶捏活血。

    要不是練了半年武,他恐怕第二天就癱瘓在半路上了。

    帳簾忽然被掀開,身著明光鎧,高大英武的蕭將軍走了進來。

    顧淮有些驚喜地叫了一聲:“阿叔。”這幾天蕭玨總是早出晚歸,今夜竟是在他睡著前便回來了。

    蕭玨嗯了一聲,解下盔甲,他裏頭穿著絳色武袍,黑色封帶,肩膀寬厚,胸膛微鼓,腰線健美,舉手投足,流露出成年男子飽含力量的軀體美感。顧淮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直到蕭玨反身坐到他對麵的榻上,才又呐呐喊了一句,“阿叔。”

    似是尋求安撫的小獸。

    蕭玨定眼瞧他,見小郎裸露在外的手臉洗得白白淨淨,心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淡淡道,“夜裏會過來使,明日便要與蠻人交戰,早些睡吧。”

    燭火熄滅,營帳內一片寂暗的沉靜。

    蕭玨正欲合眼,忽而聽到小郎怯生生地問道:“阿叔,我也要上場殺人嗎?”他眸色一沉,冷聲道:“非是殺人,而是殺敵,你既應下隨我出征,怎還未拎清輕重?罷了,待那蠻人向你舉刀時,你自會知回手反抗。”

    蕭玨話裏含怒,隱有恨鐵不成鋼之意,顧淮不敢再問,蜷縮在薄被裏,目無焦距地睜著眼睛。腦中仿佛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叫囂:tobe,ornottobe!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殺我,我我我……

    轉念又想,他如今徐徐圖之便是為砍了那狗皇帝,這不也是殺人?老板說的沒錯,被人殺時,自己也會起殺心的吧?顧淮不願再想,行軍勞累,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蕭玨聽得小郎呼吸穩定,暗道小兒心性倒也不至太差,微微一扯唇角,閉目睡去。

    局勢果如蕭玨所料,第二日他領兵與司州刺史前後夾攻圍城蠻人,那些蠻人們半數尚穿著麻衣,甲胄也是隨意拚湊而成,一看援兵來勢洶洶,似立刻無了鬥誌,雙方甫一交手,死傷過數百人後,蠻酋便不再戀戰,且戰且退,聚眾直接往淮水脫逃,幹脆投奔魏人去了。

    蕭玨身後跟著眾將,騎馬來到河邊,他長戟上尚串著一小頭目的顱首,箭筒空了一半,右手所握環首刀鮮血淋漓。他盯著那一排渡船,目光無比森然。

    那司州刺史五十多年紀,一臉震驚之色,“這蠻匪何時備的船,城衛怎麽巡視的!”他勃然怒色,“來人,將那防城隊主拖去砍了,竟敢誤我大事!”

    蕭玨垂眸,收刀回鞘,爾後將那刺著蠻人頭顱的長戟狠狠一甩,不知是有意無意,那顆腦袋直接飛撞在了劉刺史坐下馬腹上,驚得駿馬一聲長嘶,高抬雙蹄,差點將那老頭兒摔下馬。

    蕭玨冷冷看過來,皺眉歉道:“蕭某氣急失了分寸,還請刺史大人勿怪。”

    劉刺史扶穩頭頂黑紗籠冠,並不見羞惱,扯唇一笑:“有蕭將軍襄助,今日義陽之圍方解,豈有怪罪之理?雖不曾繳殺蠻首,但也堪稱大捷,今夜慶功宴,還請將軍主位致酒!”

    打贏了的眾將兵士齊齊舉刀歡呼。

    後頭,被分配在隊中的顧淮,心情複雜難言。這一戰,與他想象的古代戰爭並不一樣,浴血奮戰、頑抗到底、屍橫遍野等等都用不上。

    對比蕭玨的精兵強武,蠻人簡直如烏合之眾,蕭玨領著騎兵如尖刀插入,敵軍瞬間潰散,前排火力太旺,輪到他這排時,隻餘下些負傷殘兵,來不及反抗,便被周圍兵士逐個挑了腦袋。

    顧淮一隻箭也沒射,用力握著刀柄的手都發了麻,也不曾出鞘。身上銀色鎧甲,更是幹淨的沒沾惹半點血腥。

    他麻木地隨軍前行,僅僅是觀戰,心中便驚駭不已,他是第一次見蕭玨殺人,猶如人形兵器,砍人如切瓜,高揚的袍角血色斑駁,一副神擋殺神的氣勢,哪裏還用得著他擋刀?

    蕭玨這一麵,令一心抱大腿無視他氣勢威壓的顧淮也隱隱生出了懼意。

    才打了不到兩刻鍾,人就散了夥,顧淮低頭看著散落在地的屍體,其中大部分是蠻人,小部分是被蠻人用箭射死的自己人。郎朗晴空高照,想到地上這些人再也看不到這悠悠天地,再也無法與家中親人團聚,顧淮眼眶微紅,心中不由湧起基於人道主義對生命逝去的悲涼。

    此時,前方傳令兵飛馳而來,高吼道:“下馬翻查,若有蠻匪活口,殺!”

    眾騎兵都翻身下馬,顧淮也隻好下來,摘了沉重的頭盔掛在逐風背上。

    翻查不僅僅是清理敵兵,並兼救助傷兵。顧淮強忍著不適,提著刀,在殘屍中小心遊走,他自動屏蔽了麻衣蠻人,一心隻顧找尋我方傷兵。

    可他大概真是欠了賊老天一個億,顧淮一腳下去,不知碰到什麽,就聽底下傳來一聲短促而沉重的呼吸,低頭看清衣著,與那雙緩緩睜開的眼睛,顧淮頓時整個人都木在原地。

    這人不過二十歲,麻衣襤褸,麵色蠟黃,發如枯草。冰冷的鎧甲映入眼簾,青年渾身一抖,眼中閃過絕望厭恨之色,又重新閉上雙眼,似等著最後一刀。

    顧淮:“……”他僵著臉站了許久,提著刀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後還是默然轉身。

    就當這是個死人吧。

    青年沒等到那刀,詫異睜眼,正見不遠處一兵士麵無表情地舉刀刺穿同伴的胸膛,他雙眼驟紅,目光觸及離他僅半步遠的精製鎧甲,握緊手中兵器,深吸口氣,大喝一聲,忍著劇痛翻身暴起,一刀揮向顧淮頸間!

    暗中緊盯著顧淮的幾個人影紛紛臉色劇變。

    顧淮剛一回頭,就看見正策馬而來的蕭玨,被鮮血浸染的人馬在他眼中陌生的很,他微微張嘴,不知該說什麽,下一刻,就見蕭玨神情大變,迅速彎弓搭箭,雙箭齊發,朝他猛射而來!

    顧淮瞳孔放大,麵無血色。

    有一箭幾乎挨著他臉龐極速飛過,箭勢之淩厲,帶起風刃,將他細嫩的肌膚刮開一線血絲。

    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再是哐的一聲鐵刀墜地之聲。

    顧淮僵硬地回頭看去——

    那青年被射中手腕與喉嚨,嘴裏嗬嗬兩聲響,目光中滿是怨毒,不甘地仰倒下去。

    塵煙頓起。

    蕭玨踏著一地屍骸,疾奔而來,跳下馬,緊緊盯著顧淮回望來的雙眼,聲音壓緊成一線,直接質問道:“為何不殺了他?”

    顧淮抖著唇瓣:“我……”

    小郎的神情,已暴露出一切。摸清因果,蕭玨咬牙,雙拳緊握,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顧、淮!”

    短短兩字,飽含雷霆萬鈞之怒,主將之威,使周圍兵士齊齊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