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引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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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依舊是曹大戶包下整條渡船,兩人剛下碼頭, 顧淮就聽得一聲熟悉的嘶鳴, 詫異望去,便是一驚。
裴衝牽著已然長成大馬兒的逐風, 靜靜望來, 身邊跟著兩個兵士,似是已久候多時。
大胡子慣常的不苟言笑, 也不講廢話,單刀直入道:“淮小郎君,將軍命我送你回太守府。”
刹那間,顧淮全身的血都涼了,他怔怔地看著裴衝,整個人被驚得懵住, 無意識問道:“回哪兒?”
太守府。”裴衝語氣平靜,將逐風牽過來,“郎君請上馬吧。”
顧淮此刻的心情,說是百爪撓心也不為過,就因為沒打請假條曠工一次, 老板問都不問一句便要開除他?他眼神發狠,幾乎是咬牙道:“我要回營。”
因著半年多師徒情誼,裴衝沒有直接武力鎮壓,而是冷冷道:“此乃軍令, 郎君今日莫要再火上澆油。”最後四個字, 既是警告, 也是勸誡。
顧淮難得的聽懂了,僵硬地接過逐風的韁繩。依舊天真無邪的馬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惶惑不安,低頭在他臉頰旁蹭了蹭。
顧淮眼角微微一紅,又很快恢複成麵無表情,撫了撫逐風溫熱的額頭,深吸口氣,穩健地翻身上馬。
幾人都沒顧得上曹皎,最後剩他一人孤零零站在江邊,傻乎乎地牽著兩匹馬,目送顧淮離開。
這小子此刻還沒深刻意識到,他放蕩不羈的拐帶行為究竟給他好兄弟帶來了多麽嚴重的心理創傷,導致顧淮已經在心裏一邊哭一邊猛掀了友誼的小船:以後一定要離曹學渣遠點,碰到這小子就準沒好事!
夜幕低垂,星星開始閃爍在和風緩拂的夏夜。
太守府廊下燈籠紅紅火火,惹來幾隻飛蛾圍著一個勁兒轉悠。
陸攸之手執羽扇在院中踱步,無婢仆伺候,隻一道看不清麵目的黑影站在角落,低聲道:“經查實,將軍為了尋淮小郎君,確實出動了青衣,並命裴衝送郎君回府。”
羽扇停了幾息,複又緩緩搖動,陸攸之清冷的聲音響起,“裴衝可回營了?”
並未。”
將軍下午得了戰報,明後兩日必將拔營出征,裴衝斷無留在府中之理……”陸攸之自言自語道,忽而眉頭緊皺。
他頓住腳步,眉目間一派冷意,負手回屋,取了封信出來交於那道黑影,用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淡淡道:“如若將軍夜裏回府,你便派人將此信秘密送去建康宋禦史那兒。”
比起陸攸之院裏的冷清,點翠院裏此刻一片熱鬧。
自顧淮從軍後,張德與四婢們兩三月才可能見得人一回,如今見郎君乍然回府,不及深思,俱是滿麵歡喜。
張德忙囑人去叫李廚備食,婢女們一個去打熱水,一個解下弓箭,一個拆散束發繩,一個寬衣,等他們喜不自禁地團團轉著把小主子收拾得光鮮亮麗清爽幹淨,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郎君好像還不曾發過一言。
婢仆們麵麵相覷,雖然郎君一向寡言少語,但也不該是這樣啊。
屋裏瞬間安靜下來。
顧淮默默坐在地榻上,半隻手依著三腳幾,眼神空落落的。正逢仆人送來食盤,張德接過,婢女們忙搬來案幾,輕手輕腳擺上碟盞。
張德挨著顧淮跪坐,憂心裏帶著困惑,柔聲勸道:“郎君,且用點食吧。”
顧淮掃了眼,除稻飯外,有清炒瓠子、五味臘魚、胡炮白羊肉、酸羹等,多半是自己愛吃的,還有兩道沒見過的菜式。可他此時竟半點胃口也沒有,落寞地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先擱著吧,我現在吃不下。”
張德幾人不敢多問,隻得擔憂地圍在一旁,隨時候命。
蕭玨這一下,猶如當頭一棒,把顧淮打懵了,虧他還琢磨好了台詞準備見麵開演,誰想老板這麽冷酷,問也不問,直接一副‘既然你不想呆營裏那就別回來了’的拒人姿態,使得顧淮心裏直發慌。
他做小伏低了那麽久,難不成要一朝回到解放前?
顧淮憂鬱心碎地隻想大醉一場,左思右想,隻能決定等過兩日老板氣消了再跑去營裏,認罪加打探口風。
主意拿完了,開始整理心情。顧淮雖不清楚他在蕭玨心裏是何地位,但蕭玨在他心裏,可能不僅僅是需要討好的大腿那麽簡單……
顧淮不願細想,水也不喝,幹坐著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院外隱約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還有盔甲摩擦之聲,顧淮驀地心跳加快,豎起雙耳凝聽,卻沒聽出什麽,片刻後,他忐忑地吩咐張德道:“我聽外邊有聲音,你去看看什麽情況。”
小主子可算發了話,張德應是,忙起身出門。不多時,他小跑過來道:“郎君,是將軍回府了。”
顧淮一早便站起身徘徊等待,落實了猜想,瞬間吐出一口悶氣,暗道事情還有轉機。他鼓起勇氣,正要出門,張德又道:“將軍好像有公務在身,十分匆忙,先去陸長史院裏了。”
顧淮剛安穩片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蕭玨原來不是為他回府?他微蹙眉頭,不管怎樣,他都要去見蕭玨一麵。顧淮下意識摸向懷中,然後一愣,左右問道:“我的獅子呢?”
郎君,在這兒呢。”負責更衣的婢女連忙呈上。
顧淮點頭拿過,讓張德不用跟著,快步出了院子,表情凝重得仿佛像是要去炸了太守府。
夜色深深,草叢中的蟲鳴惹得人心煩不已。
顧淮已經在陸攸之院外站了有一刻鍾了,悶悶地拍開一隻隻鬼鬼祟祟欲占他便宜的飛蚊雜蟲。站在院門口的是蕭玨的兩名親兵,與顧淮算熟,也知道將軍其實挺在意這小兒,一人不由勸道:“淮小郎君,真不用我等通報麽?”
顧淮堅持搖頭,表麵功夫做得令人感動,“我不能打擾阿叔與陸長史議事,沒事,我等在這兒就好了。”
他話剛落,蕭玨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口,隨後的是陸攸之,以及五郎,義山在旁錯開幾步。
這三人並站在簷下,被燈火籠在一團,似乎格外親密,而孤零零站在台階下的顧淮就覺得自己顯得多餘了,他心頭無端地煩悶,望向蕭玨的眼神裏忍不住流露出隱忍的酸澀。
蕭玨隻對上一眼便移開視線,轉身道:“你們都回去吧。”
陸攸之與五郎不約而同看了眼顧淮,揖禮告退。有眼力見的義山招呼兩名親兵退避到十步開外。
蕭玨穿了一身冰冷的鎧甲,玉冠束發,麵容冷峻,漠然地俯視下來。
沒直接甩手走人,說明還有的聊。顧淮走近兩步,先乖巧主動認罪,“阿叔,我錯了。我不該不告而別,你別生氣好不好。”
蕭玨拾級而下,語氣平靜,“你以後便待在太守府,我會派人護著你,保你兩年之後平安回歸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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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真的要放棄他了嗎?!顧淮被嚇得腿都差點軟了,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原先想好的台詞隻用一部分,還得換個方式表達。他狠下心,回想起上一世張氏捧著他臉痛哭的那一幕,再抬眸,眼裏已經有了盈盈淚花。
顧淮哽咽著緩緩解釋道:“阿叔,我並不是跟人出去玩,我隻是……我隻是,想趁機會給你選個生辰禮物,我悄悄問了義山,再過十天,就是阿叔的生日……我以為我能很快回來……”
他揉了揉眼睛,掏出在懷裏捂了半天的石獅子,牽起蕭玨的右手放在他掌心,默默垂淚道:“我挑了好久……覺得這個特別像阿叔……”說完又抹了把眼淚,“若不能跟在阿叔身邊,我一個人在太守府,有什麽意思……我自回了府,一心念著阿叔,滴米未進,連水也不曾喝一口……”
暗戳戳旁觀的義山心疼得扯下路邊一朵木槿揉碎成渣。
燈籠光輝幽幽灑下,蕭玨低著頭,看見小郎秀美的臉頰上晶瑩輕閃,羽睫顫顫,掌中感受到尤帶著小郎體溫的石獅,他胸口好似被狠狠撞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左手,輕輕拭開小兒眼角的淚水,劍眉微蹙道:“你已不小,莫要再哭了。”
被蕭玨親手擦淚的顧淮愣愣抬頭,蒼天啊,冷酷boss終於被感動了嗎?他也很羞恥py的,顧淮順勢收了眼淚,打蛇棍上,“阿叔,你以後去哪兒都讓我跟著吧,我一定乖乖聽話。”
顧淮仿佛打開了新思路,他要戰略升級!光聽話光說好話沒用,還得靠實際行動,要是有機會來個舍身相救什麽的,心腹之位可不就坐穩了!
蕭玨一收回手,就非常有自製地又回到無懈可擊的高冷狀態,深深凝視著顧淮,心中下了決定,淡淡道:“既如此,明日你隨我一道出征吧。”
顧淮:“……”等等,這片場是不是換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