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重陽佳節
字數:6101 加入書籤
王淵眼中掠過一抹微訝, 複又笑吟吟地撥琴。
那朗笑漸停, 不過片刻, 清嘯聲起,聽來神氣甚是高逸,兩人琴嘯和鳴,端的是雖無絲竹管弦,亦可以暢敘幽情了。
顧淮雖赴過幾次宴, 但還不曾有過這般隨意自在的輕鬆, 被氣氛感染, 臉上不由露出微許笑意。
謝十九郎且行且長嘯,走過顧淮時, 好奇地側首看來。這一看,眸裏浮出驚豔, 嘯聲瞬間溜了幾道彎,到最後悠悠停下,自失一笑道:“郎君誤我。”
王淵提手收勢, 拿起玉杆麈尾敲了敲幾, 笑道:“謝十九,你可年長人好幾歲, 莫要學小兒無賴。”
謝十九也不惱,與顧淮並肩上亭台,揖禮後分別在王淵左右坐下, 自斟了一樽酒, 頗有興味地盯著顧淮, 問道:“王公,這便是你先前在信中與我提過的淮小郎吧。”
王淵笑覷了眼顧淮,算是默認。
謝十九有雙長狹的鳳眼,與顧淮視線相對,眉梢一挑,忽而斂了笑意,目光流轉,有股高高在上的驕矜清貴,“容貌行止,算是不流凡俗,隻可惜出身不顯。”
這時代高門極重譜學,士族子弟們普遍有種以會投胎為榮的優越感。社會主義新青年顧淮聽著他的點評,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神色十分淡然。
謝十九見小郎麵無慚色,不似常見的那些故作清高之徒,眼色又一變,目露讚賞,豪飲下一樽,對王淵笑道:“甚好。”
這是一語雙關了。
場中稍靜,領路僮仆躬身在王淵耳邊低語了幾句。
王淵淡淡頷首,命人撤下顧淮案上及榻邊的酒器,換了一壺熱茶來。他這舉動做得自然,轉頭又與謝十九聊起了天,從經年久別之思到沈公新作《四聲譜》,兩人你來我往,言笑晏晏。
以前在學觀祭酒院,顧淮也常旁附著王淵而坐,聽他與來訪士人閑談,所以並不覺受冷落,由僮仆伺候著,不慌不忙享用著花茶糕果。
之後又陸續來了六人,俱是朱服錦綺,互相熟稔得很,對於顧淮,都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隨意問過幾句,便湊成一團喝酒作文,操琴吟詩。王淵因久別建康,又是集會發起人,不到半個時辰,榻邊三足樽裏的酒已是添了兩回。
當下名士,好酒乃是傳統。又半個時辰,王淵已微醺,謝十九拍著案幾,酒意浮眼,喟歎:“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酒發詩思,僮仆鋪好筆墨紙硯,有人自去揮毫潑墨;酒又惹情動,有人撥琴清歌;還有一袁氏郎君不知被觸動了什麽心弦,倒拎竹笛離席,站去不遠處的紫荊花樹下,吹起了如泣如訴的愁曲。
喝茶喝得舌頭都快麻了的顧淮一一看過眾人,最後實在沒看頭了,無聊到開始數一邊的竹葉,打算等他們喝醉歇息時也混著睡一覺。
此間名士們甭管白衣官身,酷愛終日飲宴,詩文唱和可以一連晝夜,喝累了睡,醒來再繼續,也不膩煩。
顧淮一邊腹誹一邊數數,數到‘四十三’時,忽然被王淵點了名,“淮小郎,你師從蕭彥叔後,書畫一道,學得如何了?”
“蕭彥叔?”醉醺醺的謝十九插話道,“蕭氏一族,獨此人可入我眼,咦?王公,你既邀了這小郎君,怎不把蕭九郎一並請來?”
王淵沒理他,麵上雖泛著紅,一雙眼卻清冷烏黑,直盯著顧淮。
顧淮想了想,如實道:“還行吧。”他書法本就不錯,畫畫學起來也沒覺得難,蕭玨雖從未點評過,但從人神色上來看,應該還是挺滿意的。
王淵笑了笑,喚童子搬來書案紙筆,點上一炷香,道:“限你香盡之前,取周圍一景入畫,並題詩兩句,若不能令我等皆讚服滿意,今夜便留在我府裏抄書罷。”
他就知道,王淵興師動眾請他過來,怎麽可能就隻是簡單的喝茶?不過畫幅畫而已,他也不怕。顧淮淡定地點了點頭,“可以。”
他左右一看,離得近的謝十九不自覺伸手撫了撫鬢發。顧淮跳過他,掃過眾人,最後定在還嗚嗚咽咽吹著笛的袁郎君身上,隻思考了片刻,便執筆蘸墨,行雲流水般揮灑起來。
小郎神情專注,下筆不見凝滯,混不似在學觀時的磨磨拖延,真是長進不少。王淵手執麈尾杆,有節奏地在案上輕敲,神色不免有幾分複雜。
除了毫無察覺的袁郎君,其他幾人紛紛湊來看熱鬧,見小郎在半柱香內便畫完一副紫荊花下士人吹笛圖,因囿於時限,單用白描,但寥寥線條裏形神兼備,意存筆端。再觀小郎年少,幾位不禁連連點頭,儼然是已視其日後必成大家。
顧淮學畫也快一年,此下遊刃有餘,待將完筆時,想到王淵的交代,略一思忖,在人旁簡單勾勒了兩隻飛燕,旁題‘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顧淮依稀記得晏幾道也是化用前人佳句,便隨手拿來用了。最後,也沒有署名。
他的字,比畫更妙,幾人看得目光發亮,喜愛不已,齊齊拊掌稱讚。
謝十九隨眾讚過後,大概是怨小郎沒以他入畫,又挑刺道:“今日天朗,何來微雨?”
顧淮敢用,自然也是想到了解說之詞,他一臉高深莫測,望著袁郎君,淡淡道:“天無雨,乃是郎君心中有雨。”
眾人聽著袁郎君幽怨的笛曲,觀畫,再揣摩小郎言語,不得不讚服:“妙啊!”
王淵也忍不住失笑,緊接著,心頭又無端地湧上一陣失落。
之後那袁郎君回亭來,眾人笑著與他一說,他看過畫後,怔怔不語,神情幾變,最後黯然一歎,對顧淮道:“小郎君,此畫可能贈與我?”
除了好吃的,顧淮對別的事物一向大方,滿不在乎地應允。
接下來又是一通狂飲,宴會直到快夜時才散。
待仆從將醉的人事不知的一幹士人抬走,侍僮點燃燈籠,呈上炭火,拉起防風帷帳,亭內獨留下王淵與顧淮兩人。
顧淮坐了一天早累了,反正也沒旁人,趴在憑幾上,沒大沒小地讚了句:“王道長,你酒量真好。”他與王淵雖好久不見,但並未有隔閡之感,王淵知他脾性,在學觀時也是隨意慣了的。
王淵喝了一天酒,其實已半醉,但不想在這頑童麵前失了分寸,趁清醒開門見山道:“蕭將軍已除了校尉一職,白虎營也悉歸他人掌管,你回襄陽後,怕是無法再隨軍了。”
顧淮愣住,蕭玨不是回京受賞的嗎?他迅速回想起上一世蕭正顯所說,記得蕭玨明年還要贏好幾次大仗,又放下心來,歪頭瞧著王淵。
王淵見他並不震驚,醉意襲來,一時也猜不懂這小郎的心思,繼續慢悠悠道:“我年後回襄陽,學觀也會再開。”
顧淮眨眨眼,懂了,王校長這是暗示他跟不了蕭玨,不如轉投他門下呢。
他有些想笑,但更多的還是感動。他如果沒記錯,蕭玨明年將頻繁出征,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被留在太守府,他反正已經下定決心好好學習,入不入學觀其實都無所謂。隻是他下意識覺得,這事得先問過蕭玨才行。
於是顧淮隻好裝傻道:“襄陽士族們又該高興了。”
這小郎!王淵眯眼,良久,招來僮仆,一聲疲憊隱帶著氣怒的歎息:“送淮小郎回府吧。”
自顧淮赴過烏衣宴後,那兩句詩連著‘郎君心中有雨’在建康大火,直到他隨蕭玨回襄陽,騎馬過都中街頭,還聽到邸店裏有人在津津樂道。
義山剛聽聞時,笑得不行,私下與蕭玨說:“王道長是真愛重淮小郎啊。”
蕭將軍則輕扯唇角,不置一詞。
兼之傳聞小郎容貌冠絕,上蕭府遞帖子邀宴的不知凡幾,也幸虧王淵這一手將他的身份在名士圈裏直接拔高,拒之不去,也不至落人口舌。隻是他這般閉不見人,更惹得士人們好奇不已,甚至還有人想扒著蕭正顯來一睹真容的,若不是顧淮以斷更為挾,蕭正顯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真能將人帶他院裏來。
此後,忙亂而又溫馨的年關一過,便到了離別之時。
臨行前夜,顧淮拿了一疊厚厚的故事本子,親自去蕭正顯院裏嘀咕了許久,出院子時,自顧自念叨了句:“盡人事,聽天命吧。”弄得張德納悶不已,卻又沒敢多問。
送行當日,張氏女君百般不舍自不消說,鮮少回府的蕭琮也抽空回來了一趟,與蕭玨進屋說過一番話,兩人神色都不太好。顧淮來時是十幾個xiāng zǐ,回時又裝了近三十箱籠,照例由蕭府車隊送上船,逆著江水,直至雍州。
眾人再踏上襄陽碼頭時,已是人間二月春。
顧淮一路相陪,又勤奮好學,又乖巧聽話,看蕭玨不似以往冷淡,時不時能對他笑笑,讓他陪酒時尤其好說話,顧淮甚至為自己爭來了‘出征時可通過陸攸之傳信’的特權,自覺在蕭玨心中地位已節節攀升,隻等著再醞釀幾個月,便打算攛掇老板磨刀霍霍向暴君。
再說蕭玨,加封了冠軍將軍,官資提了,仍任襄陽太守。校尉換了旁人,開府權也被收了上去,他回襄陽後便去了蕭珩麾下,太守府一切庶務,依舊由陸攸之掌管。
等王淵回習家池開觀授業,往日那些學子又都辭了州學府學等,蜂擁而至,四郎五郎都去了,顧淮又不隨軍,自然也被蕭珩吩咐入學。
之後,因新君殘暴,枉殺忠良,朝中不穩,人心惶惶,使得各地叛軍竟起,紛紛擁王自反,雍荊江一帶,兵亂尤多,蕭玨自三月從蕭珩手下領了兵出去,其後近半年,都未曾回襄陽,而他百戰百捷的名聲,也漸漸在四境傳開。
蕭玨都不回來了,顧淮一個人等在太守府沒意思,又怕被一心寵他的張德等人腐蝕了心誌,遂而不再特立獨行,也住進了學觀。隻每個旬休回來一次,托陸攸之給蕭玨傳上幾十頁絮絮叨叨的信。
此外,大概真是有緣,顧淮與曹皎被分在一院同住,顧淮大人大量不計前嫌,春去秋來,兩人的革命友誼也隨之水漲船高,差不多也快是拜把子的交情了。
一晃眼,到了九月九,重陽佳節。
距離顧淮重生,也已快近第三年。
愛好飲宴的士子們豈能放過這個好時機,由王淵領頭,於白馬山登高,露施幾筵,設酒脯時果,賞菊,飲菊花酒,吃花糕,食篷餌,賦詩作文,好不熱鬧。
其他學子們各展才藝,顧淮也被王淵指使著作畫記錄,他書畫一道,勤學不輟之下,已有了大家風範,在士人之評價中,竟是越過了杜鄞四郎五郎,最得推賞。
宴到黃昏方歇,第二日正好是旬休日,顧淮喝得半醉未醉,還記著要回府給蕭玨傳信,騎不了馬,幹脆上了曹皎的馬車,兩人並躺著,暈乎乎晃著回城。
天邊,晚霞當空。
在顧淮將近太守府時,有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兵,也正由城郊奔來,踏起漫天塵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