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醉後相見
字數:4962 加入書籤
他們披甲執銳, 馬蹄上可見斑駁血跡, 久征歸家,人人一臉疲憊的喜悅。隻有那領頭人,五官完美至極, 卻麵若冰霜, 眸色冷峻而犀利,從中找不到任何一絲情感的波動。
望著近在咫尺的高大城樓,義山打馬上前,臉上雖有幾道凝著血的劃傷,然而不影響他笑容燦爛,“將軍, 我們總算回家了。”
“一會兒讓兄弟們散夥之前, 可得每人發至少兩個銀鋌!”
蕭玨頷首,“你自去陸長史那兒幫大夥領了吧。”
義山清咳一聲, 剛轉開腦袋,又轉回來, 壓低聲音道:“對了,將軍, 陸長史手下可是有一批暗衛?我今早路過河邊, 無意發現那傳信之人身上似乎有標記,還當是個細作呢, 後來他說將軍你知道內情, 讓我不要泄露。”
蕭玨想了想, 道:“此事的確僅我與子清及一幹暗衛知情, 其實旁人即便知曉也認不出來,想來子清另有計劃,你便當不知道罷。”
“哦。”義山似乎有些失落,又笑嘻嘻起來,“半年不見,不知道淮小郎長成甚麽模樣了?不對,如今應該是稱淮郎君了!細想來,有他寫的那些個故事,軍征之憂困,亦解不少呢。”
蕭玨神色一怔,麵上不自覺柔和下來,聽義山提及故事,不由想到那些連一日裏吃了幾碟糕果也要寫進來、變著花樣問詢他何時歸來、任他極少回複也從不間斷、整整堆滿了一xiāng zǐ的信件,原本被刻意忽視的思念,臨近府門,刹那間強烈地翻滾起來。
蕭玨從軍近九載,從未有過被人如此惦念的經曆,隨著那一張張五色花箋,心內仿佛有什麽東西早已悄悄融化……
騎兵入城,直奔太守府。
城中有些樓館燃起明亮的燈火,街上洋溢著菊花酒的香味,忙碌著收攤關閉門戶的平民無意抬頭,認出行伍身份,驚呼,交頭接耳道:“是蕭將軍!蕭將軍回襄陽了!”眾人紛紛跪伏在地,滿麵敬服與欣喜。
也有些十五及笄的妙齡少女,且羞且盼地望來,先是被其威勢嚇得低頭,緊接著又紅染雙頰,癡癡怔怔地望著眨眼間已駕馬遠去的高大身影。
天邊昏黃,太守府門前燎火熊熊,台階下,前後停著兩輛馬車。
五郎由陸攸之配與他的僮仆攙下馬車,今日重陽宴,幾乎沒有不喝多的。他目光不甚晴明,仍強打起精神,走到後邊,敲了敲車廂壁,喚道:“淮兄,到府了,下來吧。”
車內並無回應,五郎半垂眸,天色昏暗,眼下投出兩片陰影,他又稍微加重了聲響,連聲喚道:“淮兄?曹郎君?”
他還待再喊,突然聞得一陣整齊的蹄聲,抬頭望去,不禁睜大雙眼。
籲——
眾騎兵勒停,蕭玨翻身下馬。
他身後,一抹晚霞如回光返照,陡然熱烈絢爛,襯著高大的男人逆光走來,鎧胄輝煌,如神將蒞臨。
五郎愣了良久,待人走近,才恍然回神,畏敬行禮:“父親。”
蕭玨麵不改色,淡淡點頭道:“長高了。”
五郎拘謹地一笑。
兩人站在車壁旁,開著條縫的窗內忽然傳來醉意朦朧的笑聲:“阿淮,應是到太守府了,快起來,你不下車的話,我便把你帶回我家去了啊!”
蕭玨眉頭一挑,側首盯來。
隱約的,車廂內似乎有人坐起身,哐哐撞到了什麽,接著一聲囫圇的嘿嘿聲:“石武,且行吧!”
蕭玨走了兩步,看向車夫。
車夫被看得渾身發冷,差點沒滾下馬車,戰戰兢兢不敢動作。
蕭玨直接掀開車簾,見內景,雙眸頓時一眯。
正叉腿坐著,彎腰打算給好兄弟挪個舒服姿勢的曹皎突然一凜,有種被危險猛獸盯住的悚然感,迅速偏頭,大腦回來了幾分清醒,詫異道:“蕭將軍?”
蕭玨沒有回應,目光落在朝廂壁側躺,看不見麵容的少年身上。
曹皎詭異地覺得,眼前俊美的男人雖一臉霜雪,眼底卻又隱約燒著熊熊烈焰,似冰與火交織,攝人心魄。
他知道好兄弟對蕭將軍的在意,趕緊搖了搖人肩膀,大聲道:“阿淮!蕭將軍回來啦!”
顧淮頭隱隱發疼,閉著眼迷迷糊糊坐起來,一下沒聽明白。
曹皎:“你阿叔回襄陽了!”
阿叔?蕭玨?顧淮猛地抬頭,目無焦距地左右望了望,直到對上車簾外那雙記憶中的總是泛著冷意的眼,他瞳孔一縮,幾乎是踉蹌著踏出馬車,半跪在車轅上,一眨不眨地看來。
與此同時,他的臉也清晰地映入蕭玨眼簾。
少年人仿佛是見風長,才半年不見,臉上的稚氣已褪得一幹二淨,張揚地散發著一股介於青年與少年間的動人神采,容貌秀美絕倫,眉眼清靈如江南山水,被他專心凝視著,令人忍不住意動沉溺。
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郎君,使蕭玨難得地失神了,他還未說話,就見少年不管不顧地撞上來,怕他跌下馬車,蕭玨下意識伸手接住,將人抱了個滿懷。
顧淮這半年來,記著蕭玨的喜好,一直有意地鍛煉自己的酒量,不過大概是體質原因,雖終不至於一杯睡,但依然是多喝幾杯就暈頭。
此刻他根本算不上清醒,腦子裏反複著‘大腿’‘抱大腿’‘大腿必須抱緊了’的念頭,手腳並用,八爪魚般死死黏在蕭玨身上,不下來了。
嘴裏還一個勁低聲喚著‘阿叔’。
少年人氣息溫熱,吐在耳邊,沒來由地撩人。蕭玨心頭閃過些什麽,接著既無奈,又有久別的歡喜,幹脆單手將人一摟,貼緊胸膛,大步走進府內。
五郎由僮仆攙著,掩在袖下的手握成拳,目光隱隱閃爍。
聞訊帶著僚屬迎在中庭的陸攸之也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他目送蕭玨摟抱著少年離去,眼中一陣驚疑不定,薄唇抿緊。餘光見義山走來,連忙收起情緒,換上淡淡淺笑,嗓音不自覺有些幹澀,道:“回來了。”
穿過回廊、假山、魚池、花圃,直快進院,蕭玨仍舊撕不下來死纏著他的少年郎,眉梢微動,在一幹震驚跪地行禮的婢仆護衛的目光下,將人抱入了他院內。
陸攸之急令下來,齋帥早讓仆役點起燭火,澡間也收拾妥當。
蕭玨入寢房,走至榻邊,四下無人,臉上終於顯出幾分倦容,在少年腰間某處穴位按了按,待人四肢一軟,便順順當當將人丟在榻上,順勢坐下,好整以暇地在一片通明裏仔細打量起已有了大人模樣的兒郎。
顧淮有些懵,又頑強地坐起身,拽住了蕭玨的手,有些委屈地開口道:“阿叔,你怎麽老丟下我。”
被潑了一盆子髒水的蕭玨也不生氣,目光中仍有幾分奇異感,凝視著少年。
顧淮應是糊塗了,隻當是在夢裏,忽然一聲歎道:“阿叔,你可一定要喜歡我啊。”
少年語氣十分認真,蕭玨不禁笑起來,逗弄地撥了撥他的下巴,聲音磁沉,“我若不喜呢?”
當然不行!顧淮生氣地瞪過來,憤憤不平道:“在我心裏,除了阿母,阿叔便是最重要的人,你怎麽能不喜歡我呢?”
像被毛茸茸的貓抓了一把,蕭玨說不出的滿足,唇角越發上揚。
顧淮好似被刺激了,憂傷地低下頭,“阿叔,跟你說話時,我總是很累。”
蕭玨挑眉。
“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在心裏反複思量,生怕說得不好,惹你不高興。寫信也是,一封信要寫好幾遍,我真的累死了……”
蕭玨眸光一柔,不免動容。
顧淮突然動了動鼻子,被酒意蒙蔽的嗅覺突然靈敏,他往後一仰,有些嫌棄道:“阿叔,你該洗洗了。”
蕭玨麵色頓時一黑,沒好氣地瞪來一眼,解了盔甲,轉去澡間洗浴。
待他披著濕發,換了一身紫色常服出來,見少年盤腿坐著,頭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隨著他走來,少年忽得轉頭望來,接著皺起眉頭,疑道:“蕭玨?”
蕭玨腳步一頓。
少年撐起身子下榻,搖搖晃晃走近,蕭玨這才恍惚著注意到,不知何時,往日那才勉強到他胸脯的小兒,已然與他肩膀齊高了。